黃騰輝觀點：在星辰墜落之前─聖修伯里的最後72小時

​2025年，是安東尼・聖修伯里（Antoine Marie Jean-Baptiste Roger de Saint-Exupéry，1900年6月29日－1944年7月31日）誕辰125週年。

在他筆下，小王子曾乘著流星悄然離去；而在現實中，這位飛行員與詩人，也在一個清晨的飛行任務中，靜靜消失於蔚藍地中海的天空。他最後的72小時，像是一首被撕去結尾的詩篇，飄浮在歷史與神話之間。那是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旅程，也是一段我們至今仍在追尋的告別。

究竟，在那三天三夜的沉靜深處，他凝視了什麼？傾聽了什麼？又在靜默中，默然作出了怎樣的抉擇？

讓我們穿越時間凝滯的薄霧，走入那段如流星劃破夜空般短暫卻熾烈的時光，
在星辰尚未墜落之前，傾聽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低語，一種超越語言的回聲，藏著他對存在最深的追問與溫柔的告別。

第一章｜第0至12小時：靜止於風中的黃昏

1944年7月28日正午。科西嘉島的陽光正烈，空氣中夾著鹽與引擎油的氣味。聖修伯里坐在基地帳棚後的礫地上，一如往常，仰望著那不被戰爭污染的高空。他的筆記本打開著，卻一頁未寫。沙礫吹過靴邊，像他童年在里昂城堡樓梯間奔跑時那種風聲。

那是他最初對「飛行」產生渴望的時刻——他還是個五歲的男孩，披著床單，站在閣樓窗前，把自己想像成天空裡的信使。母親的鋼琴聲從樓下飄來，和夏日午後的微風一同擁抱他。他曾在夜裡躲進棉被裡看星星，想像每一顆星都是一封來自遠方世界的信。他說，那時候他就知道，他一生都會為某些看不見的東西而活。

而如今，他已不再年少，但那種渴望，從未真正熄滅。

他沉默著。不是等待命令，而是等一種無名的召喚——不是從地面來的，而是從星星深處而來的。

那一晚，他沒飛，也沒寫。他只是靜靜坐著。夜深時，他對夜空低語：
「星辰並不冷，它們只是孤獨。」

第二章｜第13至24小時：書寫給玫瑰的遺信

夜半。他在燈光昏黃的桌前提筆。給康綏羅（Consuelo de Saint-Exupéry ）的信，只寫了一行：

「若我明晨未歸，就將心種在那朵玫瑰上。」

他寫完便停筆。他知道，無論寫多少，他的愛早已寫入玫瑰的刺中。

在靜謐的空氣裡，一段塵封已久的記憶悄然浮現——他五歲時，摯愛的姐姐瑪麗(Marie-Madeleine de Saint-Exupéry)因風濕熱而早逝，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面對「消失」。他坐在病榻旁，看著她逐漸安靜，像一盞燈熄滅在黎明前。

那夜，他第一次夢見飛行。他夢見自己背上長出羽翼，飛過一個滿是白玫瑰的庭院，姐姐就在玫瑰深處對他微笑。他從夢中哭醒，卻對天空產生了永不褪色的渴望——飛行，對他而言，不是逃離現實，而是穿越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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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飛機的輪胎聲與地勤的咳嗽傳來。他靜靜合起紙張，彷彿那是給另一個世界的訊息。今夜，他只與那隻狐狸說話——那隻總在他記憶中回眸的狐狸。「你若馴養了我……」他低聲說。那不是對話，而是告白。對愛、對過去、對命運的告白。

第三章｜第25至36小時：最後的餐桌與沉默的同袍

1944年7月29日傍晚。

基地食堂的燈光搖曳著，氣氛看似平常。聖修伯里與三名偵察機飛行員共進晚餐，有人講笑話，有人數著歸期；叉子敲盤的聲音、酒瓶開啟的氣音、低聲的法語在煙霧中漂浮。
只有他沉默。他的眼神彷彿穿透了牆壁，看向某個無人知曉的所在。

他舉杯喝了一點酒。不是為了壯膽，而是為了提醒自己——在這座將人訓練成工具的戰爭工廠中，他仍然還是一個人，尚能記得酒的氣味，而非燃油的味道。。
他不自覺地用指尖在桌面上寫下：「Essential. Invisible.」然後又迅速擦去。

就在那一刻，一個片段像閃電般竄入他的記憶——數年前，法軍崩潰時，他駕駛未配武裝的飛機飛越隆河，遭敵軍掃射。他記得那片天空下躍動的火光、被擊中的機身、以及那句從耳機中消失的同袍聲音。

他記得他曾迫降在空無一人的田野上，整整兩小時，他與死亡單獨相對。他不是沒想過自己會死，他只是害怕「消失」，像一個從紙上被擦掉的名字。
夜深了，士兵們各自回到寢室。他走進昏黃的帳篷，對同寢室那位年輕飛行員輕聲說：「如果我明天不見了，你記得替我看看黎明的第一顆星。」那語氣平靜，卻像一封未寄出的遺書。

那一夜，他睡得很淺。他夢見自己正飛越童年玩耍過的玫瑰園，園裡空無一人，只有滿地散落的紙飛機，折翼，靜臥。

第四章｜第37至48小時：最後的清晨，像一頁被撕下的詩

1944年7月30日凌晨。

天尚未亮，營地仍靜，只有遠方偶爾傳來一兩聲野狗的嚎叫。聖修伯里早早起身，穿上那件飛行皮衣，手指不緊不慢地繫上每一顆扣子，彷彿進行某種無聲的儀式。
他不是為了今天的任務而準備，而像是為了一種他自己也說不出的離別。他走到機棚，站在那架銀灰色的P-38前，抬頭仰望機翼，在黎明前的藍黑光影中，那雙機翼宛如未展開的祕密。

此刻的他想起1935年墜機在撒哈拉沙漠的那一夜。那時，他與機械師在極度脫水中掙扎，四天無水，幾乎死在沙中。他記得那場沙暴，那種接近幻覺的孤絕。他說，那是他第一次「與天空以死亡對話」。

那場經歷之後，他開始書寫——真正為自己的靈魂書寫。

而現在，他面對的不是沙，而是大海；不是飢渴，而是命運的寂靜呼喚。
上午，他花了整整一小時打開並重新摺疊那份偵察航圖，明知飛行路線早已記熟。他在地圖邊角寫下幾個英文字母，又輕輕劃掉，像是想把某段過往折進紙縫裡。

午餐前，他坐在飛行帳前一張舊桌子邊，寫下了一句話：「若我再回不來，請別為我舉辦葬禮，我只願埋在星星的聲音裡。」這不是一個詩人的浪漫姿態，而是一位戰士最安靜的撤退。午後，他開始沉默，眼神不再尋找人，而是持續望向遠方。遠方無人，只有天海一線，那是他內心真正的戰場。他知道，終將有人會問：「他最後到底想了什麼？」
而他的回答或許只有一句話——「我只是想，再飛一次。不是為國家，也不是為榮譽，而是為了不帶遺憾地，飛進那片我從小夢見的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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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49至60小時：回聲與重力之間的夜晚

1944年7月30日夜晚。空氣靜得近乎停頓，連風都像是屏息等待著什麼。

營地燈火漸熄。他沒有睡。穿上飛行夾克的他，走向那架P-38閃電式偵察機，像走向一位老友，也像走進一場無聲的告別式。
他輕撫機身，一寸一寸地巡視，就像當年他在撒哈拉墜機後，親手修復機械的姿勢。他並不是在檢查飛行設備，而是在道別。他眼神安詳，步伐緩慢，那是一個人已決定離開，但仍溫柔地與世界保持儀態的模樣。

此刻的他，心中毫無懸念。他已經做出決定——這次，他將不再返航。

不是殉道，不是墜落，不是逃避。他只是想將自己放回他一直眷戀的那片天空，回到了他的星球。

在筆記本的一角，他寫下最後的句子：「I am no longer afraid of disappearing. I have already taken root in the invisible.」他終於承認自己並不屬於這場戰爭，也不屬於地面。他屬於風與光影之間，那片雷達無法偵測到的「無聲世界」。

帳棚裡的士兵們都已入睡。他站在跑道邊，看著天際那一點微弱的星光。他說不出自己是懷念誰，也不是憶起了誰。那種孤獨，是靜默無語的選擇。他的記憶，悄悄回到了沙漠——那片灼熱又沉靜的荒原。那口井仍在記憶深處湧出清澈的水，不為解渴，只為證明：希望從不來自視線所及，而是誕生於看不見的地方。他想起那條蛇，細瘦、無聲，像命運本身的倒影。不是死亡的使者，而是一道無需機械與燃料的通道，引領靈魂穿越肉身的重力。他坐在機翼下，眼睛閉著，像一隻準備遠行的鳥，等待黎明為他張開最後的天窗。那不是對死亡的準備，而是對重力的放手。他要離開的，不是生命，而是重量。

第六章｜第61至72小時：最後的飛行，消失於風之上​

1944年7月31日，清晨四時。

天空還未破曉，基地中只剩引擎的餘溫與地勤間低聲的交談。他走向P-38偵察機，動作熟悉且輕柔，就像他曾無數次在心中重演的告別。他沒說什麼話，只有一個簡短的點頭與淡淡的微笑。他早已不需要戰鬥，他只需要飛行。飛行，對他來說，不再是任務，而是一場「回家」的旅程。當他啟動機翼下的引擎時，那震動不是出征的號角，而是生命末章的低語。他心中浮現的，不是地圖，不是敵軍的部署，而是那一朵玫瑰——他為之栽種、呵護、忍受刺痛的玫瑰。

那是康綏羅，是他唯一馴養的心靈之地。他想起《小王子》中那句最輕卻最重的話：「It is the time you have wasted for your rose that makes your rose so important.」

飛機升空，逐漸穿越雲層。機艙中只剩風的呼吸與他心中的呢喃。他記得她曾說過，她害怕風沙，害怕黑夜，但她會永遠等他回來。此刻，他知道她不會等到了。他也知道，她早已住進他心裡那座看不見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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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行在高空中，他放下操縱桿，讓機身隨風輕輕擺動，如同一種自由的禮儀。他沒有回報通訊，也沒有尋找躲避——他選擇了向星辰飛去。
有人說他遭到擊落，有人說他失控墜海。但也許，真正的真相只有一句：他終於找到了那顆屬於他的星星，安靜地，消失在沒有雷達能追蹤的高度。

那一天，地中海沒有風，天空沒有悲鳴。他沒有遺言，沒有遺體，沒有墓碑。只有一句留在世界裡的話語：「你若在夜裡抬頭望星星，就會想起我——我住在其中一顆上面，我在那裡笑。」

這不是一位英雄的殞落，而是一位愛玫瑰的靈魂，回到了他原本就屬於的那片宇宙。

第七章｜星星的那一邊：沉默之後的亮光

他從雷達上消失了。沒有求救，沒有墜落座標。他就像一顆脫離引力的星，靜靜地劃過地中海上空，消失在天際深處。
基地裡的人等了整整一夜。

直到第二日黃昏，他依然未歸。有士兵提起他當晚的笑容，那笑容平靜得不像將出任務的人，更像是一個知道自己即將啟程回家的旅人。

接下來的幾十年，人們以聲納搜尋、以傳聞重構，有人說他被擊落，有人說他自我放逐，也有人說他想殉道於他所寫的童話世界中。

而康綏羅，始終不相信他已死。她在信中寫道：「我總感覺他在風裡說話，在星星中微笑。他離開的，只是形體，不是靈魂。」

1998年，有一位漁夫在馬賽外海撈起一隻刻有他名字的手環。幾年後，他的飛機殘骸在地中海海底被證實。然而，那依然不是結局。

因為他的身體，從未被尋見。他的靈魂，也從未停止飛行。

他成為夜空中某一顆不語的星，成為每個孩子心中那位會傾聽風聲、與狐狸對話的小王子。他留下的，是《小王子》那本薄薄的小書——而那本書，是他最深的遺書，也是他最亮的墓誌。「What is essential is invisible to the eye.」

你若曾因那句話落淚，那麼你也曾與他相遇。他未曾離開，他只是回到了他真正屬於的地方——我們在那顆星的另一端重逢，在愛與孤獨交會的高空裡，在每一個仍願相信童話、仰望星光的夜晚。

終章｜永恆的飛行者

聖修伯里的死亡，從未被視為一場意外。他沒有屍體，沒有墓碑，甚至沒有結束的證據。那架飛機如同他筆下的王子一般，靜靜地滑入雲端，再也沒有回來。但這正是他想要的方式：不驚擾、不擾亂、不告別，只在星辰的縫隙裡，悄悄轉身。

他沒有離開，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從此之後，每當夜晚來臨，當我們仰望天際，他就住在那兒——在一顆閃爍的星星中，在一則寓言的餘韻裡，在我們內心最柔軟、最願意相信的地方。

他從未墜落，而是成功抵達。不是地面，而是宇宙。

從此，我們不再害怕告別，因為他教會我們：只要用心，就永遠不會真正失去。因為他從未離開。他住在星星裡。

＊作者為藝術家、企業家，1959年出生於臺灣花蓮，東海大學畢業，北京清華大學美學碩士、美學博士候選人。台灣第一個社區總體營造「理想國」創辦人之一，1990年創辦了以玫瑰為主題的「古典玫瑰園」將英式下午茶文化帶入台灣，他也是位瓷器設計師曾為英國皇家品牌設計威廉王子大婚瓷器等，作品廣受國際收藏家喜愛。 （相關報導： 孔令信觀點：主教不是坐在王國裡的小王子─新任教宗良十四世的第一道考題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