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曉紅觀察:「忠實讀者」?還是公民新聞人?

2015-10-12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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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廣播電臺(BBC)員工罷工抗議裁員,Paul Mason(中)曾任英國廣播電臺Newsnight編輯,目前已離職加入第四台。(取自www.tamilnetonline.com)

英國廣播電臺(BBC)員工罷工抗議裁員,Paul Mason(中)曾任英國廣播電臺Newsnight編輯,目前已離職加入第四台。(取自www.tamilnetonline.com)

時代真的不同了!過去,每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網瀏覽各報新聞,都會固定閱讀幾家大報。中間和中間偏左的許多讀者,都對《衛報》《獨立報》之類的主流媒體有一種信任感。這種信任感讓大家依賴這些媒體,它們一直是很多人的「精神指南」,它們的政治立場也多反應百萬民意所趨。然而,這個情況已經在改變,忠實讀者不再那麼忠實了。特別是這幾年來,許多人的信任感已逐漸轉成懷疑和批判。一早起來閱讀天下大事,也不再依賴主流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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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很多人的經驗:社群媒體已逐漸取代主流媒體,成為人們資訊的主要來源。部份由於主流媒體本身的轉向和改變,比如《衛報》這幾年來的商業化和編輯內容的改變,影響到它的品牌形像,減低了它的傳統讀者對它的信任感。《衛報》對這個趨勢的反應,是開啟網上讀者投書的專欄。而它的許多傳統讀者早不再依賴報社的讀者欄來發表己見,而寧願在臉書和twitter上和其他網友做思想交流。

許多讀者感覺已不再依靠主流媒體來滿足新聞需要。主流媒體的人事結構改變也是一大原因:過去幾年來,裁員已成趨勢。英國廣播電臺(BBC)的裁員不斷,在裡面工作的朋友都戰戰兢兢,怕丟飯碗,今年又有近1000人失去工作。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記者表示:「雖然它的新聞品質還在,觀眾需要那種品質來持續他們對英國廣播電臺這個品牌的信任,但受到(裁員)衝擊的是新聞的廣度。廣播電臺的新聞報導本身是被動的(記者被給予什麼,就報導什麼),這麼龐大的組織,很讓人驚訝他們事實上播報的新聞有多麼少,而且他們對調查新聞部門的投資有多麼小。英國廣播電臺的品牌雖能夠吸收進各種新聞來源和新聞舉報人,但做新聞調查是需要時間的,也就是說它需要人力。」

BBC廣播大樓。(取自維基百科,keriluamox攝/CC BY 4.0)
英國廣播電臺(BBC)的裁員不斷,在裡面工作都戰戰兢兢,怕丟飯碗,今年又有近1000人失去工作。圖為BBC廣播大樓。(取自維基百科,keriluamox攝/CC BY 4.0)

「它需要有動力的新聞記者來花時間關注他們熱衷的議題…我曾想要做一個有關倫敦毒品問題的報導,但部門裡沒有人力支持,我的策劃也因此不了了之。廣播電臺制度很「弱」,每個人做的是特定的、份內的工作,因此新聞報導無法去對那些每日事務之外的一切做出回應…因此報導反映的,是廣播電臺的工作人(多數是中產階級,受過高等教育的白人),而非觀眾的世界。

他又表示:「我的一位朋友放棄了她在平面媒體的工作,加入了英國廣播電臺。一年後,她的合同到期,她沒想續簽。她說英國廣播電臺是一個萎縮的,缺乏動力的組織…當廣播電臺在大裁員之時,新的(小型)媒體,如BuzzfeedVice,正在投資從事那些人們關注的新聞工作,這些媒體才幾年時間就成長快速,正因如此。他們填補了英國廣播電臺未能做到的。」

主流平面媒體也好不了多少。2010年到2012年間,《衛報》編輯部裁員近300人,2012年間並繼續裁員100人。《衛報》的重要副刊,比如「就業」副刊,都被縮減,合併到其他部門。整個趨勢是要讓報社縮小,消減開支。這造成了新聞內容的瑣碎化和新聞品質的下降。很明顯可看到的是副刊漸趨反映中產階級生活方式,而非大眾關心的公共議題。因此近年來很多人感覺到他們信任的媒體變樣了,不但報紙的重量減輕了,而且內容也萎縮了,大不如以往豐富。

社群媒體填補了這個間隙。它蓬勃發展,成為「公民新聞學」的場域,讀者不再是被動的接受資訊,更能發揮自主性,能從各種新聞來源哪裡分析過濾資訊,並與各自群體分享,互動過程中資訊再度過濾。這種自主性挑戰了傳統媒體的權威,呈現出另類觀點的各種可能。傳統新聞的中立價值,也受到了質疑:社群媒體展現出的經常是各種社會經濟群體的不同利益,比如少數民族社區的利益,他們經常無法透過主流媒體發聲,而社群媒體提供他們揭發問題和傳播理念的空間。

尤有甚者,社群媒體已成為邊緣群體能夠組織自身,形成社運的場域。比如過去數年來的反種族主義運動,多透過臉書和twitter來挑戰極右言論。近年來,由於社群媒體已成為極右團體成功動員的方式,比如「英國護衛聯盟」(English Defence League)就是以臉書的動員起家的,今日的反種族主義組織要對抗這些勢力,都必須依賴同樣媒體。特別是「團結反法西斯」(Unite Against Fasciam)「希望而非仇恨」(Hope Not Hate)兩個組織,以社群媒體進行反種族主義活動,前者組織遊行示威等直接行動,在極右組織活躍之處動員民眾反抗;後者是以資訊教育來提高人們反種族主義的意識。兩個組織雖然方式不同,卻都能以社群媒體達到阻遏極右勢力發展的作用。

Facebook創辦人祖克伯(Mark Zuckerberg)說,將開發新按鍵與「讚」並行。(美聯社)
社群媒體已成為邊緣群體能夠組織自身,形成社運的場域。圖為Facebook創辦人祖克伯(Mark Zuckerberg)。(資料照,美聯社)

還有最近一年來,支持卡萊(Calais)尋求庇護者的草根組織,善用社群媒體,動員大眾參與捐贈物品、捐款,和各項支持活動。社群媒體的運用造成的「滾雪球效應」,集結了許多活躍人士,彙聚了許多社會資源,為卡萊尋求庇護者籌得了所需的部份物資和人力。另外,最近一個運用社群媒體集結邊緣群體的另一例示,是「反雅痞化」運動。上周末,透過社群媒體的動員,幾百多名示威者來到東倫敦的高價麥片館,放煙火,佔據街道一晚,反對商戶漠視當地貧窮,抗議雅痞化導致房價高漲和地區的貧者更貧。社群媒體是他們之所以能夠尋求快速集結的發訊中心,也是他們探討未來行動策略,召引更多人參與的方式。

社群媒體的這種潛力數年前就已明顯,各慈善機構早已視之為他們發表資訊和接觸大眾的主要場域,慈善機構現在招聘新人也多要求必須有使用社群媒體的豐富經驗。成功的運動,不論是發動捐款或是提昇意識,都得依靠社群媒體的使用。

近年來,社群媒體的發展已不僅是反映民意趨向,更是到了導引新聞走向的地步。它具有自身的規則和動態,不受主流媒體的牽制,而且事實上,它的動態已對主流媒體起了牽制作用。草根團體的擅用社群媒體,使它逐漸扮演起公民社會監督權力的角色,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社會力量,這致使主流媒體也不得不將它當作輿論的指南。在許多情況下,主流媒體觀察它,畏懼它的力量,而同時不得不跟進它的走向。

柯賓的社群媒體選戰標語「JezWeCan」。(取自sputniknews.com)
柯賓的社群媒體選戰標語「JezWeCan」,JezWeCan就是「傑若米,我們能做到」,取音近似歐巴馬競選口號 「Yes we can」。(取自sputniknews.com)

這就是為什麼英國工黨主席柯賓(Jeremy Corbyn)在工黨大會裡,提到社群媒體的重要角色。社群媒體已實質上在影響着主流政治生態。柯賓在工黨黨魁選舉中的大勝,在選戰策略上要功歸社群媒體。儘管他在選戰期間被主流媒體羞辱恥笑為「經濟恐龍」,他在社群媒體領域中卻擁有雄厚的支持,比如,他的反緊縮(anti-austerity)政策在人們眼中則是最理性的,他堅定不移的反核立場對人們來說代表了有原則。透過社群媒體,柯賓成為這一場轟轟烈烈的選戰裡的人民英雄,上百萬民眾以twitter加入了支持柯賓的行列,形成了「#JezWeCan」運動(JezWeCan就是「傑若米,我們能做到」,取音近似歐巴馬競選口號 「Yes we can」),造成了所謂的「柯賓熱」(Corbynmania),也就是英國政黨史上前所未有的對一位黨主席的擁護。

反戰的柯賓多年來反對前工黨首相布萊爾發動的伊拉克戰爭,他的外交政策理念在社群媒體上多被討論,散佈,得到相當大的肯定。主流媒體,包括中間和中間偏左的媒體,都蓄意醜化他的外交政策理念,比如說他「與恐怖主義人士做朋友」。主流媒體的這種態度其實反映的是它們感到柯賓對他們是一種威脅─柯賓的反戰理念威脅到它們所依賴生存的新自由主義世界秩序。《觀察報》(《衛報》的姐妹報)記者夫路亞密(Ed Vulliamy)2002年曾從美國中央情報局官員那裡得到情報,發現美國當時其實完全知道伊拉克根本沒有所謂的「毀滅性武器」(WMD)。夫路亞密多次要發表這篇報導,都被《觀察報》一次又一次的拒絕。《觀察報》可恥地為戰爭背書,否定記者揭發真相的努力,所謂「新聞中立」,根本就是說謊的藉口。在柯賓競選黨魁期間,《觀察報》和《衛報》更是百般嘲諷批判,以「輿論警察」的姿態,試圖以主流媒體的力量來影響選情,阻遏工黨左派的崛起。

在柯賓當選後,這些反對他的主流媒體自陷窘境:他們兩個月前沒有料想到,主流媒體的意見,已無法左右民意。《觀察報》不知如何應對柯賓和他代表的民意,終於決定讓記者夫路亞密過關,發表了他的一篇批判報社不跟隨民意的評論。夫路亞密在這篇文章中指出,《衛報》和《觀察報》錯失了「和人們站在一起」的機會,也未能展現它們與英國其他主流媒體的不同。一語驚人,讓許多《衛報》工作者感到難堪。夫路亞密這回能暢所欲言,可說是頭一遭,反應了主流媒體終於看到了民意的力量,不得不向它稍微低頭。

主流媒體發現,它們並不了解它們的讀者群。這種疏離已開始對它們的公信力造成威脅。《衛報》和《觀察報》的傳統讀者,如今不再依賴它們,傳統讀者的「道德指標」,已不再是這些主流媒體的評論欄,而是與讀者的社會圈和公共生活密切聯繫在一起的社群媒體。9月12日柯賓當選工黨黨魁那天,要搶着採訪他的各家主流媒體在選舉結果揭曉後,竟然一個多小時找不到人,只能在twitter上得知他的行蹤,發現原來他跑到一家酒吧裡向競選團隊致謝。柯賓對主流媒體的態度更是讓人耳目一新,他根本不在乎是否接受媒體採訪,挑戰了「記者是無冕之王」那種錯誤觀念。選舉結果揭曉的第二天,他婉拒了週日早上英國廣播電視臺的採訪,選擇去主持北倫敦的一個精神健康病患慈善機構的活動。

柯賓當選工黨黨主席後致詞。(取自sputniknews.com)
柯賓在工黨黨魁選舉中的大勝,在選戰策略上要功歸社群媒體。圖為柯賓當選工黨黨主席後致詞。(取自sputniknews.com)

主流媒體的話語壟斷的地位已大不如從前,雖然它們仍掌控着龐大的資源。透過社群媒體,政治溝通的方式已起了變化,對許多人來說,這是真正公民參與的契機。前幾天,我收到一封來自柯賓的信。他問我最關心的議題是什麼,他能代表我向首相卡梅倫提問。這是柯賓在國會裡開啟的「公民直接提問首相」。這封信他發給了上萬人,與民眾的聯繫方式都是透過社群媒體建立起來的。這就是為什麼柯賓能造成英國的所謂「政治海嘯」:他要建立的是一種全新的政治,在其中,人民是主人,社群媒體是這全新政治的溝通方式。

*作者為獨立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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