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芳專文：他揹起電吉他，改變了歷史也成為歷史

一九六五年是搖滾史承先啟後的關鍵年份。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就是巴布．狄倫揹起了電吉他。

天翻地覆的一九六五年

從唱片認識狄倫的樂迷，都理所當然認為他一出道就是民謠歌手。但我們前面說過：他高中就在玩搖滾樂團，畢業紀念冊還寫說要加入小理查的樂團。高中時就因為演奏太大聲，被拔掉過插頭，所以這件事對他來說，只是回頭把少年時代對搖滾的熱情找回來。讓他對搖滾重燃熱情的關鍵之一，是披頭四。他非常喜歡他們的歌，一九六四年八月他終於和披頭四在紐約見面，這次見面對雙方都帶來非常深遠的影響。

他們見面那天，狄倫讓披頭四抽了大麻──這麼說吧，是巴布．狄倫正式把披頭四帶進了迷幻搖滾的時代。當時披頭四為了提神會服用含有安非他命的減肥藥丸，但還沒接觸過大麻和迷幻藥。

故事是這麼說的：狄倫聽說他們都沒抽過大麻，非常驚訝，他說：你們不是已經唱了「我超嗨、我超嗨」（I get high, I get high）嗎？原來狄倫把〈我想握你的手〉的「我藏不住」（I can't hide）聽成「我超嗨」了。於是他親手捲了大麻菸，披頭四和他們的經紀人布萊恩．艾普斯坦（Brian Epstein, 1934-1967）抽了大麻，都開始狂笑，變得瘋瘋癲癲，保羅．麥卡尼（Paul McCartney, 1942-）說他那天覺得自己悟到了宇宙的終極答案，急忙要來紙筆把他的重大發現寫下來。第二天他找來那張紙，上面只寫了一句「有七層」，什麼鬼！

這次會面之後，約翰．藍儂（John Lennon, 1940-1980）和保羅．麥卡尼開始寫主題更個人化、更有文學感的歌詞，狄倫也回頭擁抱搖滾樂──他並沒有把木吉他扔了，而是漸進地讓作品融入更多搖滾元素。

狄倫出道最初幾年的音樂人生，演化速度之快、風格變化之劇烈、影響幅員之巨大，應該是整個西方流行音樂史最令人驚嘆、無人能超越的案例。其中最不可思議的一段，從一九六五年三月到一九六六年五月，短短十四個月，狄倫連續發行了《全數帶回家》（Bringing It All Back Home）、《六十一號公路重遊》、《金髮疊金髮》。這三部作品在所有唱片指南和音樂雜誌歷史名盤評選，永遠都列為滿分經典，影響力超越了搖滾樂、流行音樂，成為近代西方文化史的曠世傑作。

這段時期，狄倫創作力大爆發，除了這三張專輯，他也錄了幾首單獨發行的單曲，還有很多錄下卻沒發表的作品，以及寫給別人的歌。我曾在死硬派老樂迷的書裡讀到他形容一九六五到一九六六年的狄倫像是擁有點石成金的能耐，哪怕是最瑣碎、最無關緊要、隨口唱唱的片段，也都帶著萬丈光芒，遠勝之後他的任何作品。我當然不同意這樣偏激的觀點，但多少可以讓我們感受一下他帶來的震撼有多深多廣。

要深入認識這段時期的狄倫，除了這三張專輯是基礎文本，還有海量的東西可以聽。作為晚來的樂迷是很幸福的：狄倫早期的所有錄音紀錄，從錄音室到演出實況，幾乎都正式發行了。 （相關報導： 鄭家鐘觀點：一場音樂會，一個時代的故事 ｜ 更多文章 ）

一九九一年，狄倫推出《靴子腿系列第一到三輯》（The Bootleg Series Vol.1-3），收錄他一九六一到一九九一年間的許多未發表作品。所謂「靴子腿」（bootleg）原本是一九二○年代美國禁酒令時期的江湖黑話，釀私酒的販子常把威士忌酒瓶藏在靴子裡，bootleg就是私釀酒，後來音樂圈拿來借指「未經本人同意，私下流傳的未發行作品」。狄倫自己發行這些新出土的錄音，卻也叫「靴子腿」，有點幽默。最近幾年他創立威士忌品牌「天國之門」（Heaven's Door），其中年度限量款就叫《靴子腿系列》，把私釀酒的雙關意思又帶回來了。

「靴子腿」和「盜版」不同──盜版是翻製已經發行的作品，內容和市售版基本上是一樣的；靴子腿則是沒做正式發行的現場演出實況、試錄帶（demo）、錄了卻沒有發行的歌（outtake）、同一首作品的不同版本（alternate take）等等。現場實況常常是觀眾席偷錄版，錄音室作品則可能從各種管道外流，都是讓死忠樂迷流口水的好東西。

巴布．狄倫是西方音樂史被發行最多「靴子腿」的藝人──當然拿不到半毛錢版稅。搖滾史第一套知名的「靴子腿」專輯是一九六九年收錄狄倫未發表作品的《偉大白色奇蹟》（The Great White Wonder），之後我們還會講到。狄倫一九六七年之後每一場演唱會都有錄音流傳，有些是音控台專業錄音，有些是歌迷偷錄。

稍微講一下「靴子腿」的歷史：最早在一九六〇年代末、七〇年代初，這些地下錄音是交給願意接單製作「黑貨」的工廠壓成黑膠唱片，在地下通路偷偷販售，價錢比正版還貴。早期的「靴子腿」唱片沒有印刷標籤和封面設計，最多刻個橡皮圖章蓋上去，方便識別，後來會貼一張影印紙在封面上，再過幾年才會出現正式印刷，甚至有整盒的套裝唱片（box set）。卡式錄音帶普及之後，樂迷開始交換「靴子腿」錄音帶，通過期刊分類廣告形成巨大的tape trading交換網路。一九八〇年代末，CD取代唱片，各家地下「靴子腿」廠牌爭奇奪豔，出版很多花俏的盒裝套裝CD。九〇年代後期光碟燒錄機普及，網路社群讓樂迷可以分享高音質錄音，到二十一世紀，已經有很多社群用P2P的方式交換下載「靴子腿」，甚至YouTube就能找到很多上傳的錄音，那些專門發行地下錄音的地下公司幾乎都倒光了。

不管科技怎樣變化，永遠有一群死忠樂迷不計代價在蒐集狄倫的「靴子腿」，尤其他持續不斷在巡迴演唱，經常把歌曲改編成不同的樣子，這些版本除非親自去現場，你只有從「靴子腿」才聽得到。最近這些年為了防止偷錄，狄倫演唱會安檢超嚴格，除了不准帶相機和錄音機，連手機都要先用帶鎖的袋子封起來。要是被發現你在偷錄，馬上驅逐出場。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歌迷永遠有辦法錄到，而且常常還能錄到影片，當天就上傳YouTube了。

回到一九六〇年代，偷錄演唱會可不像現在拿個手機就行，他們得扛一部盤帶機進去，放在椅子下面，接一支手持麥克風，有時候還得把麥克風綁在掃把桿子上伸到前面，收音效果才比較好。我聽過六〇年代中期一場觀眾偷錄實況，為了節省盤帶機電池，狄倫唱完觀眾一開始鼓掌，他就「啪」地把機器關掉，開始唱下一首再「吱」地開機。還有人一面偷錄、一面跟朋友講悄悄話評論現場狀況，也都成了歷史的一部分。

狄倫的《靴子腿系列》持續發行三十多年，截至二〇二三年已經出版了十七輯，涵蓋他生涯每個階段的未發表作品和演唱會實況。聽這些「新出土」錄音有點像把經典文學作品創作的過程攤開，從最初的草稿到第二版、第三版手稿和校對打樣，甚至再版之後作者還會繼續修訂。比較這些版本，就能了解作品是怎麼形成的，甚至能更深入作者的思維。

狄倫一九六五、六六年在錄音室的所有紀錄都已經正式出版，有一個限量大盒裝專輯叫做《尖端：一九六五至一九六六完整錄音室作品集》（The Cutting Edge 1965-1966）， 十八片CD、三七九首歌，收錄每一首歌在錄音室裡唱的每一個take，我全都聽完了，非常厲害。你會發現他常常邊錄邊改，有些人一天到晚研究狄倫的歌詞，非要解釋個水落石出，但是聽他錄音的過程，就會發現他有時候這樣唱感覺比較對，有時候那樣唱押韻比較方便，還會在後面的版本把歌詞改成完全相反的意思，或許他真的沒有想那麼多。 （相關報導： 鄭家鐘觀點：一場音樂會，一個時代的故事 ｜ 更多文章 ）

＊作者馬世芳，作家，主持人。曾獲六座廣播金鐘獎。本文節錄自作者著作《歌之國土：馬世芳的巴布‧狄倫六講》（新經典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