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遠哲《返鄉記》3:主持中研院第一件事─跟總統要錢

2024-01-20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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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研究院。(資料照,盧逸峰攝)

中央研究院。(資料照,盧逸峰攝)

接任中央研究院院長前後

我要回國服務,這個心情一直是很強烈的,尤其是張昭鼎去世之後,我那天晚上就寫了一篇文章說,該也是回家的時候了。後來就登在報紙上,就說要回家。那時候我是想要回到中央研究院的原分所當主任,我已經決定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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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評議會開會之前,有人說要提名我當院長候選人,要我考慮。那時候我不是很確定,原因是因為我沒有做行政工作的經驗。我記得在Texas 開美國威爾契基金會(Welch Foundation)的Scientific Advisory Board Meeting 的時候,我把這問題請教Norman Hackerman(1912-2007)。Norman Hackerman 以前當過美國總統的顧問、做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的校長,也做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的校長,威爾契基金會的chairman of the advisory board,他非常能幹。而且我跟他很熟,有幾次,像哈佛大學的chemistry department review committee 在一起,或者是布魯克黑分國家實驗室(Brookhaven National Laboratory)的review committee 也都有跟他在一起工作過。

20200816-台大醫學院16日舉行中研院院士陳定信追思會,中研院前院長李遠哲出席。(盧逸峰攝)
中研院前院長李遠哲。(盧逸峰攝)

每次跟他在一起,都覺得這個人很值得學習,他做事情有條有理。因此我就問他,如果台灣有人請我回去當中央研究院的院長,我有一個concern,我一直做科學研究,一直逃避學術行政的工作,被邀請做系主任、院長,我都一次一次迴避了。我是想回到台灣主持原分所,中央研究院院長又是另一回事。Norman Hackerman 就說,其實學術行政工作只要有兩個條件,一個是你有很好的科學能力,每樣事情送到你桌上的,都是下面的人沒辦法解決的,所以你要做一個很好的分析判斷決定,這要科學的素養;第二個,他說對人要敏(sensitive),有這兩個條件的人,應該可以做得不錯,他笑著看著我說,「我跟你認識很久了,你應該能勝任愉快。」

像他這些高層的人,我最佩服的是,大家在討論的時候,他聽一聽,能夠把大家的意見分類為幾樣,再進一步來回反覆討論,然後去找出結論,非常能幹的。我們這裡常常是,聽了一個意見就說,「懂了,懂了,知道了」,然後懂了什麼,也不會講出來,做的決定就只是個人的想法,常是亂七八糟的。

更早以前,我記得在開院士會議的時候,那是我已經得諾貝爾獎之後的事,差不多一九九○年的時候。楊振寧在汽車旅程中坐在我隔壁,曾經問我,「吳院長年紀已經大了,下一任院長,應該找一個年輕的,你有沒有意願回來?」那時候我從來沒想過當院長的事。後來我問楊振寧,「楊先生,你曾經問我這個問題,你還記得嗎?」他不記得了。

那時候我跟楊振寧有些接觸,尤其是天安門廣場事件之後,很多華人寫信建議中國政府要怎麼樣做。很有趣的是,學界裡面簽字的話,一定要留一張是給楊振寧簽的,聽說楊振寧看到李政道或者是丁肇中(1936-),或是別人簽在他前面,他就不會簽的,他一定要第一個簽,所以他們都會留著一個位子,給楊振寧第一個簽。李政道跟台灣的關係比較疏遠,因為他不願意跟楊振寧同時出現在一起,所以楊振寧決定來,他就不來。

我得諾貝爾獎回來之後,大家有點轟動。所以要我回來領導學術工作,我並不意外。但是那個時候,另外兩位被提名的院長候選人錢煦與余英時(1930-2021)都是學術界很有成就的人,在評議會選舉時,我並不曉得自己是大家矚意的人選。

另外一件相關的事情是,以前張昭鼎還在的時候,因為他哥哥張宗鼎跟李登輝(1923-2020)總統都是學經濟,彼此認識,所以張昭鼎跟李總統相當接近。李總統曾經跟張昭鼎說,要趕快叫李遠哲回來領導台灣的學術工作。我還在台灣讀書時,想過去德國留學,在大四的時候,組織了一個德文學習的小團隊,請天主教的神父來教德語會話,那時候張宗鼎也來參加,所以有點認識。張昭鼎曾經問過我說,李總統要我早一點回來領導台灣的學術工作,我說,「領導學術工作是什麼意思?」張昭鼎就說,「也許希望你當台大校長」,曾經提過這個事。

1991年李登輝宣布動員戡亂時期於5月1日終止(總統府∕維基百科)
1991年李登輝宣布動員戡亂時期於5月1日終止(總統府∕維基百科)

被選為中央研究院院長之後,那個時候,我對中央研究院的情況有一定認識。當時,像化學研究所,連淡江也比不上,物理所也是,都是非常不好。但是,從原分所設立的過程裡面,我有相當的把握,就是中央研究院跟一般的大學不一樣,它是直屬總統府,應該可以打開風氣之先。像分生所的成立,國內沒有什麼叫做分子生物學,是中央研究院開始的,以前統計所也是中央研究院開始的。所以我認為中央研究院可以打開風氣之先,如果要帶領學術指導工作的話,我覺得中央研究院可能比較有發揮的餘地。這是原分所設在中央研究院,而沒有設在台大的一個原因,那時候覺得中央研究院比較有可塑性。

我回來之前,李總統沒有特別跟我聯繫,後來我聽說,評議會投票通過,總統馬上就接受了,要我當中央研究院的院長。接任時,跟李總統的討論倒是很有趣的,我到總統府跟李總統說,「你要我回來當中央研究院的院長,一月十五號開始,但是明年度的預算已經編了,沒有足夠的錢,我沒有發揮的空間,需要更多的經費。」我就談到生物技術。生命科學發展得很快,將來會影響到整個人類的健康,也會影響到生物技術在社會經濟上的發展,李總統說,「遠哲,中央研究院只主管學術,你不要擔心經濟發展的問題。」

那時候我覺得還不錯,一個總統說中央研究院是做學術研究工作,不要擔心國家經濟發展的問題。不像現在政府,有人就把中央研究院當成不生產的機構,但是我們對學術的累積不算生產嗎?我說,「是,我很高興你這樣說,但是問題不在這裡。問題是生命科學發展的很多東西,對人類疾病的治療跟防範、醫藥,或者是其他的發展,是會有深遠的影響的。」就是知識的累積、技術的發展到社會生產力這個圈子的聯繫,生命科學將會是比較靠近的,跟天文、歷史不一樣,所以多要了一些錢,那時候是多要了五千萬。李總統就答應了,明年的預算裡面增加五千萬。其中兩千萬給人文社會科學,兩千萬給數理,生命科學給一千萬,因為那時候生命科學曾經要求更多的錢,分生所、生醫所的成立,多要求了一些經費,所以生命科學一千萬,總共多要了五千萬。

那時候中央研究院進入第三個五年計畫。五年計畫是錢思亮院長開始的,吳大猷院長時期擴張了不少,蓋了不少房子。五年計畫本來要把中央研究院的預算大量增加,蓋房子、做研究經費。但是每次到政府政務委員審查,就會刪掉一大半。我回來第一年當院長的時候,第三個五年計畫提出的預算被刪了很多,提出四十五億的預算,被刪減剩下三十億。三十億裡面又大半都是蓋房子的錢,結果就沒有錢做研究,形成一個窘境。

《返鄉記》書封。(允晨文化提供)
《返鄉記》書封。(允晨文化提供)

*作者李遠哲,1986年與達德利·赫施巴赫、約翰·查爾斯·波拉尼共同獲得諾貝爾化學獎,前中研院長,本文選自作者新作《返鄉記:李遠哲口述傳記》(允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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