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雨晴，是我採訪過最不像董事長的董事長，她的眼裡始終帶著董事長們所沒有的一抹純，說起話來總是囁嚅著，往往還沒有交談以前就先告訴對方：「我的表達能力不好⋯⋯。」然而，她並非董事長新手，已經創辦香水品牌P. Seven 11年，創作的香水曾經獲選為2018坎城影展《台灣之夜》外賓禮、2019紐約時裝週秀場指定貴賓禮，2022年更榮獲A+OA（The Art and Olfaction Awards）國際香水比賽獨立設計獎（Independent Category Winner），今年四月才赴義大利威尼斯建築展現場展演她的茶香水。
因為她的香水廣受日本人喜愛，她在日本成立了分公司，也被日媒譽為「天才氣味設計師」。而她本人，如同她形容自己的香水氣味「不張揚」，其實豈止不張揚，面對鏡頭和麥克風時，她的羞澀彷彿想將自己隱藏。當訪問結束，她看起來像是鬆了口氣似的，再說了一次「我的表達能力不好⋯⋯，」但想了想：「可是我其他的感官很好⋯⋯，」又頓了頓，「就像動物。」講到「動物」二字，她的眼神裡有了肯定，重複了一遍「像動物」。
是的，動物不能言語，但嗅覺、聽覺⋯⋯卻十分敏銳，這是潘雨晴的自我覺察。也許面對人事物無法以巧言表達訴說，可是氣味卻是她與世界溝通的觸媒，她的腦海中每每先有故事與情境，再用多層次的原料把心中故事化為香氣，和一般香水品牌強調原料的稀有性大異其趣。
不過，能成功調製出潘董心中故事的香水，得先聽懂她心裡想的是什麼才行，這往往是合作夥伴和調香師的難題。她笑說：「他們都說我很空泛啦⋯⋯。」到底，這位在一向由西方稱霸的香水世界已有一席之地的董事長，是怎麼崛起的呢？
聆聽趙心屏《人生從此不一樣》podcast專訪潘雨晴（約45分鐘）
對氣味敏感的灰姑娘 遇見貴人改變人生
訪問以前我看了媒體報導，潘雨晴出社會後曾經換過24個老闆！她靦腆地說，16歲「可以賺錢的年紀」就出來打工，一家泡沫紅茶店老闆曾嫌她不夠活潑，請她去找其他更適合的工作，「害羞內向的個性，讓我有很多艱苦的過程。」
她的打工經歷還包括旅行社、翻譯社、電影院⋯⋯，28歲在台東池上姑姑開的咖啡廳幫忙，為找不到人生目標而迷茫時，來到了人生轉捩點：一位父執輩看出她是塊璞玉，直說「這囝仔怎在此亂趖？應該出外發展！」
阿伯引薦她到圓山飯店學習茶道，讓她發現一個「從沒看過的世界」。「阿伯每天給我一本書，我還記得第一本是《富爸爸窮爸爸》，還有很多管理、現金流相關的書，看完一本給一本，阿伯會先畫重點、在書裡寫他的心得，就這樣餵養我；後來我的閱讀量變成1天2本，累積很多能量⋯⋯。」
阿伯讓這個灰姑娘跟在一位會長身邊學習，接觸形形色色的人，擁有茶山的會長栽培她成為茶師，從摘茶開始認識茶葉，並開課教她製作茶品。
「從那時我慢慢覺得自己對氣味有其他的想法。每天接觸各種茶，不僅品茗時的香氣，茶山就有不同氣味；光是茶，香氣竟然有如此豐富的面向，台灣還有各種不同花卉、水果、樹種⋯⋯，我都想探索。」
之所以開啟香水事業，她認為是自己天真，想說茶的氣味這麼吸引人，台灣茶在國際素有盛名，如何將台灣茶裝瓶收藏？上網找了各種關於香氣的資料：原料、芳療、調香師⋯⋯，突發奇想就去找他們，可不可以一起做些事情？
台灣的調香師大多從事沐浴、化妝、保養品的香味調製，自有一套調香模式，應該使用哪些材料為香味基底也都有所標準，「一開始他們覺得我在亂搞、亂入，甚至叫我『亂彈阿翔』，想法天馬行空⋯⋯。」
潘雨晴說，創業前幾年一直在跟調香師打架，她的香水創作一定是先從某種情境、畫面開始，再嘗試用不同原料呈現出腦海中想像的畫面。「比如步入森林，走進一個小木屋、品一杯茶，迎來的第一個氣味應該是木質調⋯⋯。」可是一般香水前調多為柑橘等水果，調香師一貫的做法是將氣味較強壯的木質調放於香氣的尾調，潘雨晴挑戰了原料本身的特性，最後調香師儘管理解她想表達的，卻認為不可能執行。
她投入全部存款，並拜託親朋好友支援，買齊原料做出的第一瓶香水－主調為金萱茶的「瓶裝台灣－茗香水」花了1年半才完成，其中大部分時間是與調香師爭執，過程中潘雨晴不斷做了許多嘗試，才說服合作夥伴。
茶香並不好做，第一支金萱茶「茗香水」後，又花了7年才做出另外3支茶香水系列－「沁、玉、暗香」，其中，使用老茶的《Aged Tea 暗香》，獲得2022 O+OA 國際香水比賽的獨立設計獎，被她視為創業的里程碑之一。「剛接觸茶道時，最難忘的就是老茶，台灣老茶故事很吸引人，應該是要被看見的味道。」
11年來，尋找懂她的調香師，至今覓得一、兩位。「我認為調香師除了專業以外，必須有強烈的聯想力，才有辦法與我的品牌連結。」
台灣香 企業香 情緒香⋯⋯徜徉無涯香海之天馬行空
除了茶，她還大膽運用台灣元素：小米酒、檳榔花、檳榔葉、馬告等，呈現閩南、客家、原住民文化。她說，喜歡她香水的人多為過去從不使用香水的，也有很多人形容台灣茶香水是自己的初戀。「可能因為以前台灣香水市場受歐美影響，所以我們『強迫被接受應該是這樣的香味』；其實每個國家的文化、習慣完全不同，如果有個香味是適合亞洲人，他們會覺得終於找到適合我的，終於明白為何很多香水都有種違和感，或者用不慣。很多人的經驗是覺得香水好香好漂亮，最後卻放在家裡剩著，變成收藏品；但會說我們的香水好快就用完了，表示這氣味適合他們、容易表現他們的個性。」
潘雨晴第一次收到日本人的回饋是：這種香水不容易打擾別人，除了滿足自己，只有親近的人才聞得到，不會太張揚；可能還會說，你的香水可以再濃一點嗎？
潘雨晴還為企業設計專屬的企業香，她稱之為SCIS。在一般認知的企業識別CIS前面再加上Scent，香氣。為王品的火鍋品牌青花驕設計香氣被她形容是個好玩的案子，過程中她邊煮火鍋邊試香，到底該用什麼香味蓋過火鍋味？最後領悟應該不是用「蓋」的，而是「融入」這間店的味道、再「提出」清香氣味，因此融入青花椒、並加入檸檬的馨香，讓客人離開時忘不了身上的味道。
星宇航空希望表現高級品牌感，潘雨晴則從乘客的角度思考，該放入什麼元素消除搭機的緊張？使人在機艙中有安全感並感覺舒適。「除了表現出企業品牌想呈現的記憶度，我更多是以消費者角度去感受一個品牌。」
今年威尼斯建築展做了一個茶屋，聚焦茶循環議題，使用茶渣成為可以循環再利用的建材，邀請潘雨晴展演茶香。她認為外國人並不了解台灣茶，因此她在現場將茶葉「一生的味道」：從茶菁、萎凋、烘焙和翻攪這4個階段不同氣味表現出來，讓他們了解原來茶葉的製程是這樣。
她常被問到是否看過電影《香水》，男主角對香味的執著以致走火入魔，她卻完全能理解男主角的瘋狂。「這世界很豐富，『香海無涯』，還有我們未尋找、開發的香氣⋯⋯。」
「我常想，情緒也該有它的氣味：惆悵的、憤怒的、悲傷的⋯⋯，情緒可以被畫出來成為視覺，我用氣味演繹又是怎樣的感受？我也會想盡辦法讓世界理解我的畫面語言。」
所以她做氣味展、嗅覺藝術季，透過嗅覺、聽覺、觸覺⋯⋯，跨界與藝術家合作，由音樂家做出氣味的和絃，成為立體的展演，而不只有一瓶瓶香水而已。
未來她還想做出「日本江戶時代的味道」，她的日本公司位在東京日本橋，正是江戶時代的中心，透過研究歷史文化，想以氣味重現當地江戶時期的情境。
以氣味為思考原點，潘雨晴的創作空間目前沒有遇過瓶頸，看來也沒有邊界。
如何找到適合自己的香水？她建議試在肌膚上，「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同氣味，適合的香水會與自己身體的氣味融合，只要覺得舒適、不排斥，甚至沒有這個味道不行，就是適合自己的。如同穿衣服，香水是隱形的外衣。」
她自己平常會把香水噴在空中形成香水雨，讓香水自然散落身上，「酒精揮發後，氣味分子會與空氣分子融合，落在衣服上會讓持香性更好。」
「一路走來，一股傻勁，受到很多人愛護，可能是老天爺希望我做這件事吧！味道這麼美好豐富，應該讓很多人感受⋯⋯。」
聆聽趙心屏《人生從此不一樣》podcast專訪潘雨晴（約45分鐘）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台視、東森主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