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仔番薯的經典與日常:《料理風土》選摘(3)

2022-12-2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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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頭肉鬆蛋黃酥。(資料照,基隆市政府提供)

芋頭肉鬆蛋黃酥。(資料照,基隆市政府提供)

黃叔璥在〈赤崁筆談〉中有「七夕呼為巧節......黃豆煮熟洋糖拌裹及龍眼、芋頭相贈貽,名曰結緣」七夕風俗各地有異,較為人熟知的是吃麻油雞和油飯,有油飯上鋪一層芋頭絲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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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生祥樂團的〈芋頭粄〉不但將客家人煏配頭寫得傳神,更點出此物為七月半中元節祭祖敬天之物。

番薯作為補充糧食,不論在歷史紀錄或是文學作品裡,都表露了悲情的一面,往往為政治社會隱喻所用,日本時代農民組合成員簡吉(一九〇三至一九五一年)的獄中日記中常有飲食記錄,早午餐吃了什麼,多次入獄還能比較各處監獄的飲食差異,戰後因參與臺共活動為白色恐怖受難犧牲者。

他在一九三〇年三月二日的日記,非常值得參考,紀錄了那個時代的飲食與臺灣人可以得到的的食物,並仔細的描述獄中飲食,像是在米飯中加番薯的比例,食材的品質等都有記錄。最重要的是我們從他的行文中得知,番薯是糧食,芋頭是蔬菜,至少當時的人是這麼看的,至今猶然。

「飯在臺北分成大中小三種量,小的為大的二分之一,中的約為大的三分之二,大的裡面加進與臺中大約相同的番薯,中的裡面則比那裡少,小的則幾乎沒有加進番薯。……臺中供應的量比臺北小量還小、加進很多番薯,三餐都是如此。

菜的方面,臺北是兩種到四種蔬菜的混合,脂肪放到能看得見的程度。蔬菜有白菜、白蘿蔔、芋頭、南瓜、捲心菜、蔥、胡蘿蔔、牛蒡、山東白菜、葉菜等,白嫩部分也在內,三餐使用不同的蔬菜,……晚餐在星期三、六和星期日時,供應與當天午餐相同的好菜。也就是拿出最好的南瓜、芋頭、捲心菜和脂肪很多的菜,其他日子則供應特別的醃菜。」

生理期前可以全穀類食物(如地瓜)、含粗纖維的碳水化合物取代甜食。(示意圖/取自Pexels)
地瓜。(資料照,取自Pexels)

事實上,臺灣人很早就開始將番薯和米一起煮解決糧食問題,第一次記錄是一六八五年蔣毓英所編纂的《臺灣府志》記下番薯當作半年糧來使用,亦即將番薯和米一起用,可以多存半年的米糧,另外在耕作上有糊仔番薯的說法,就是在第二期水稻株間種番薯。像是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六日的《灌園先生日記》,「與佃人均分之薯有數千斤,金荃言有人欲買,請賣之。內子將許之,余謂二合五勺之配給米減去二割,因是食糧缺欠甚多,非以番薯代用不可,命其作薯籤,庶免腐壞而易於貯藏。」想必大日本帝國開啟戰端造成的物資短缺,很讓當時的政商頭人林獻堂傷腦筋。

再習以為常,普通不過的事物,久了也會打磨出光澤,透入肌理;番薯粉作出了肉圓,有了芋泥餡的肉餅就有了內裡,番薯是養生食品,芋泥鴨是經典料理,歲月更迭,落地之後,每一代人都能長出自己的根。

若要說最受歡迎的臺灣小吃,前五名一定有肉圓和蚵仔煎,肉圓全臺各地不同,各有因地創造的餡料隨人所愛,蚵仔煎的醬料也經常被拿來討論各家手法優劣,但他們有個共同點,食物的基底粉料才是判斷能不能勝出的關鍵,沒有好的番薯粉,不能把外皮做到軟質卻有勁道的肉圓,吃起來就缺乏咬勁,或不能吃到帶點酥脆依然軟滑的粉漿,蚵仔煎咬起來就沒有存在感,這些或許是在某個下雨的午後,不能到菜園工作的臺灣婦女,在做番薯圓的變化中琢磨出來的小食。

「今天是農曆六月十五日,做番薯圓。」黃旺成在一九一四年八月六日記下的隻言片語,終於讓近十年來推動吃半年圓的社區活動有了依據,臺灣人確實有做半年的習俗,這是指在農曆的六月十五日以搓番薯圓湯圓來拜神祭祖,感謝半年來的平安,祈求下半年順利,吃番薯湯圓取其圓滿平安。

臺灣人喜歡吃粉類煎或炸的食物,做菜也有勾芡的習慣,早期除了以葛鬱金(Maranta arundinacea)搓出太白粉,就是用番薯打出番薯粉,如今要買到以這兩種作物不混摻的粉並不容易,太白粉勾芡、番薯粉煎蔬菜做炸物,都是很受歡迎的料理方式。

2018年11月12日,蔡英文總統以國宴宴請帛琉共和國雷蒙傑索總統,特別準備芋頭美食(總統府)
2018年11月12日,蔡英文總統以國宴宴請帛琉共和國雷蒙傑索總統,特別準備芋頭美食。(資料照,總統府提供)

相較於番薯日常,芋仔就比較多經典菜餚,在說經典之前,芋仔甚至是某些飲食必備的食材,像是曾經爭論過一陣子的吃火鍋一定要有炸芋頭,才叫做吃火鍋,芋頭排骨湯本來就是臺灣人上得了檯面的一道菜。

番薯是粉芋仔就是泥,芋泥蛋糕和芋泥蛋黃酥是甜點,芋粄或芋泥羹可以加一點油蔥當作鹹派,最經典是芋泥鴨,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沒有芋圓來得老少鹹宜,鹹的甜的或冷的熱的,加燒仙草或冰豆花,任君選擇。

芋仔圓是很妙的食物,如果你懂如何做芋圓就會知道;芋頭切丁,蒸熟壓成泥,加入番薯粉用力亼揉成一團,再捏一顆一顆拇指大小搓圓或整方,在燒滾的熱水鍋沸騰之際,迅速倒下去攪拌避免黏到一起,再一次沸騰再加一些冷水、再沸騰再加一些冷水,如此三次,撈起來沖冷水避免黏到一起,加燒仙草、豆花或黑糖漿,隨意。

焦桐有一首詩〈福地洞天〉,「芋泥和地瓜粉必須消弭/個別差異,才能/我泥中有你,/你粉中有我,我們/在高溫中相親相愛」這是詩的前半段,寫實的描述芋圓是怎麼完成獨立的個體,而這首詩要講的事實上是為什麼有一種臺灣人被稱為芋仔番薯,他們是如何誕生的,「融傷痕為笑貌,融合/悲欣交集的滋味」這些跟著軍隊上岸的軍人,有些是志願軍、有些被抓伕來到異地,終於發現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只好落地生活,跟本地的女子結婚生子,雖然飄零異鄉,但終歸有了後代,落地生根。

然後我們有了集體記憶;芋香和薯氣。

夏日午後,草湖芋仔冰似遠又近的放送聲傳來,聽到聲音就好像聞到芋香,然而每次打開門就正好看見小發財車駛離的車影,芋香飄走,所以一次也沒吃過這冰的滋味,倒是每到冰果店吃剉冰,買冰棒和叭噗或冰淇淋,全部都要芋泥口味,只因為芋香纏繞,臺灣人愛芋香,連米都要強調是芋香米,臺農七十一號益全香米和桃園三號米,都強調是芋香米。

旅行到威尼斯,在聖馬可教堂附近買冰淇淋,選了好一陣子覺得哪裡怪怪的才突然想起,沒有芋頭口味,這個在臺灣甜品中必備的口味,不像香草、草莓、可可一般橫行全世界成了普世味道,好像只有臺灣人懂什麼叫芋泥控;粉粉的有點黏嘴的口感,一陣芋香,連國際大品牌哈根達斯都免不了要推出芋泥冰淇淋,而有哪家甜點店沒有芋泥蛋糕可以選呢,就算只有三種口味可以選的路邊攤車輪餅,一定是紅豆、綠豆搭芋泥,而愈是走高貴經典路線的甜點店愈要強調大甲芋。

芋頭(圖/柯翎肇攝)
芋頭。(資料照,柯翎肇攝)

小時候同情草湖芋仔冰的發財車遠從南部來賣冰,以為草湖在彰化還是雲林,後來才知道草湖其實不遠就在臺中大里而已,並且草湖芋仔冰是一個專有名詞,大里草湖宛如一個冰城,有第一大、第二大、第三大冰店,還有芋仔冰創始店,正宗店,臺三線上不知道有多少芋仔冰店,這裡的冰店有大甲芋支撐,比起大甲當地的芋泥鴨、芋泥米粉流傳更遠,臺灣人第一賣冰第二當醫生,大里人顯然比大甲人更懂。

「或云,薯長而色白者是舊種,圓而黃赤者得自文來國,未知孰是。餘見有大可尺圍,形似南瓜者,土人亦不經見也。

芋有二種:紅者呼為為檳榔紅,白次之。熟較內地亦蚤,六月初旬即可食。多食滯氣,不似內地滑潤。南路番子芋,一名糯米芋,有重十餘筋者,味佳。」——〈赤崁筆談〉

大甲芋種植最廣的品種是檳榔心芋,芋的品種自有紀錄以來就達十多種,到清領時期《諸羅縣誌》和《淡水廳誌》已多達十五種以上的紀錄,唯檳榔芋一直被認為大又美,口感氣味最受歡迎;其他像秫米芋、傀儡芋、糯米芋、狗蹄芋、竹節芋,不是太軟太黏就是色白不美。

相較於臺灣人只愛檳榔芋,番薯各有所好,在看起來皮是米黃肉白色的臺農五十七號,皮色深偏紅果肉黃色的臺農六十六號,到暱稱為芋仔番薯紫色的臺農七十三號,自日本時代編的臺農一號起,至今最新的號碼是臺農七十四號,是準備成為臺彎甘薯擴展海外市場的秘密武器。

這全都原由番薯在臺灣的身世,從大航海時代起就是可以填飽肚子的主要食物,到成為能製酒、製作澱粉、製成飼料的主要材料,每一代人都有更新使用番薯的方式,至今成了最佳養生食物,幾乎是超級食物的等級,養生名號不脛而走,甚至番薯葉從豬菜變成打精力湯不可缺的基本食材。

然而對我來說,番薯最讓人念念不忘的是每年中秋前後才能吃到的番薯餅,客家人的月光餅,在月餅主流變成酥餅之後,傳統餅皮薄而酥脆,內餡只有單純的番薯泥的月餅並不多見,簡單清爽的月光餅,是月餅的異數,而被認為是海線閩南庄的後龍卻有百年番薯餅店。

芋仔番薯,事實上芋仔在島嶼落地比番薯早,在品種上已能說是原生種,反而是番薯代代育種一百年,經常搜羅世界各地的品種來栽培,像是最新的外紅內黃臺農七十四號,是以臺灣人喜愛的日本甘藷金時薯,與它相同品系的高系十四號為親本育成的最新品種,臺灣人喜愛的番薯全都是外來種落地生根,品系繁多富含時代特質,只要育種成功就能被稱為臺灣種植。

*作者蕭秀琴,2018年出版《植有武威山茶的小屋》,開啟以日本時代為題的書寫,2019年的《料理臺灣:從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是飲食與臺灣史創作。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料理風土:在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出客家飲食》(蔚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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