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專文:這是個天生要說故事的人

2018-07-07 05:50

? 人氣

這樣的迷途、彷徨、找路、孤單,其實和千百年前的流浪遊方僧,在同樣簡單至不能再簡陋的隨身配伴,維生最基本之物,然而一路所見的人世之苦,那同樣從腦松果體投影向穹頂星空的大哉問。「人類為何會這麼苦?」又想離群索居去尋找一種心靈的大自由,但又惘惘的恐懼徹底摔出文明的聚落之外,那大自然的荒蠻空曠。這些段落,是我讀謝旺霖的流浪之書,最美、最悸動的時刻。他那麼真誠地記錄下,那些即使已將自己放置在一最低需求、無所欲的單純行走,但人的軀體,人是渺小與脆弱,這些都只有單獨一個在那死境中彳亍的穿行走,腦中如千百螢蟲、如磷火冉冉,閃爍、冒出。往昔憾悔,人世負愧,再謙卑也仍要懺悔,在這暗夜行路,不,幾乎是極可能失溫喪命的荒野中,然後又找到大河,又溯河尋回人煙之境。這是我以前有限閱讀,但像河口慧海、保羅索魯這些大旅行家,他們在那神秘的一生,無數次投擲進荒誕嚴酷的跋涉,那無法預設,其中某次會撞見的靈光、邊界、絕望、散潰,但以讀者來看,是最美的一個摺頁。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20180705-《走河》作者謝旺霖簽書。(時報文化提供)
「你不禁會想:以這作者的溫柔,確實這片破爛長瘡的土地,是會長出佛陀這樣的空闊慈悲之心靈。」(時報文化提供)

恆河無數的氾濫、這片土地創生了最恐怖的死亡之神──濕婆──的形象,讓奈波爾那麼深惡痛絕自己所出之地的幽黯國度;《摩訶婆羅多》那比世界所有神話都要瑰麗魔幻、毀天滅地、巨大光燄爆炸的神明戰爭;又是數百年現代西方帝國殖民史,最重要的侵入、拆毀內部細微古老秩序,歐洲白人殖民官員與前一代伊斯蘭蒙兀兒帝國之信徒,與黑皮膚婆羅門教的種姓制度,這層層時光之浪,淹覆、半瓦解,以百年為單位、千年為單位,或短近數十年為單位的混亂時鐘,以旅人溯大河漫遊,遭遇的活生生的「印度人」,為複視疊加的奇異考古地層學。這是這樣一趟旅程(或曰這本書)的艱難之處。我們看一段他關於「時母女神卡莉的土地」(加爾各答這個地名,緣於舊時村莊之名的原意):

「對加爾各答而言,卡莉的名聲和份量,很可能更勝印度教的三大神祇:梵天,濕婆,毘濕奴。……根據印度教的信仰,卡莉是以暴制暴的力量,暴虐和闇黑的象徵。女神一身青黑的皮膚,三眼,四臂,血口長舌厲牙,頸上掛著人頭或骷髏串成的項鍊,穿著血手斷臂圍起的裙子,興奮狂舞的腳下有時踏踩著恍若快奄奄一息的配偶——濕婆。儘管被描繪成如此,卻似乎無損(或更有助?)印度教徒,對祂的崇敬和熱愛。」

謝旺霖的故事入口旋轉門,便是從這樣一個極古老次大陸,同時噴散著死亡恐怖與性的氣息的黑女神形象,像舊式風扇扇葉,故事的入口同時是這難以言喻民族創傷史的裂口,同時又有一種讓闖入者暈眩、窒息、產生幻聽幻視的劇場儀式,於是一個看似傻乎乎隻身背包步行模式的臺灣旅者,在各種錯過班次的小火車站、錯過宿頭的極簡陋鄉村小旅社,甚至洶湧河聲的黑夜野地宿營,各種陷入旅行困境、孤立無援的「和現代性體系徹底斷訊」的人在冏途,唐吉訶德式的印度之旅,其實有遠超過一本我們隨興讀過,一本遊記多了許多的,「看不見的背包暗袋」。也就是說:屬於小說家的敘事野心。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