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專文:這是個天生要說故事的人

2018-07-0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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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和謝旺霖遇見,就有一個心底很深之處的感想:『這是個天生要說故事的人。』」(時報文化提供)

「第一次和謝旺霖遇見,就有一個心底很深之處的感想:『這是個天生要說故事的人。』」(時報文化提供)

第一次和謝旺霖遇見,就有一個心底很深之處的感想:「這是個天生要說故事的人。」需知我從年輕至今,身邊遭遇的各種小說家,都是身懷劍匣,以各種奇術攝馴煉養故事的魔法師,有以身世之慟、靈魂玻璃皿的破裂、以遊蕩艷遇冒險、以對不同歷史的摺疊、以哲學為彈射座椅而飆向超重磅力的高空、以對人情世故之精微觀測,如張愛玲式的描圖者……我見過各式各樣如習武者,各門武藝的專業說故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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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和謝旺霖喝咖啡的那個下午,天啊,他是個小我二十歲的年輕人,但故事不斷從他口中噴迸,像一顆不斷掉出晶瑩豆粒而不會枯癟的豆莢;我陷入一種小時候就聽過的狀態:《一千零一夜》那樣的聽故事者的迷醉。從他的少年(簡直就該寫一系列臺灣版的《惡童三部曲》),他沒有寫進任何一本書裡的另一次異國流浪的某個迷路之夜,他曾認識的某個人的不可思議的故事,他的故事像你是一個像駭入美國國防部的駭客,但打開視窗,又冒出另外需要深度進入的視窗,然後新的那個視窗,又像繁花簇放又打開一個接著一個不同的新視窗。

我當時的感想是:「旺霖,你專心來寫小說,我就不要混飯吃了。」

他說:「我一直在寫啊。」

我想說一下,我閱讀他這本「印度步行流浪」或曰「大河盡頭」(恆河)的暈眩感,想像的視鏡不斷被打開,一種超乎「可能有一台攝影機晃動著拍攝的公路電影」,那種皮膚感受到刺痛、寒冷、炙熱;鼻子感受到的腐臭味、河裡濁泥的味道,辛嗆香料的味道、路途中相遇的底層人類身體的味道;耳朵記下的各種暗夜芙蕖、水聲異盪,或緣遇之人說過的哪些對話……一種五感全開的,像古代僧侶的流浪,遊歷的旅途。

20180705-雅穆納河畔的泰姬瑪哈陵。(謝旺霖攝,時報文化)
「我想說一下,我閱讀他這本『印度步行流浪』或曰『大河盡頭』(恆河)的暈眩感,想像的視鏡不斷被打開,一種超乎『可能有一台攝影機晃動著拍攝的公路電影』,那種皮膚感受到刺痛、寒冷、炙熱⋯⋯」(謝旺霖攝,時報文化)

我沒去過印度,但可能腦額葉已存放了諸如奈波爾《幽黯國度》、魯西迪的幾個長篇、阿蘭達蒂的《微物之神》,甚至福斯特《印度之旅》,甚至某些(我看得不多)寶萊塢非常感人、搧人熱淚的電影……這些影影幢幢,布灑在那遙遠的我之於「印度」的虛妄想像。另外,我的一位老師,是虔誠的佛教徒,在一次去印度參見大寶法王的旅次,竟嚴重中風,由國際SOS及家人搶救回臺灣;一些不同的長輩、朋友,不同的各自背包旅行去印度,帶回來的片段、破碎的描述,使我對於那片大陸,那個充滿歷史創傷、史詩巨著,我至今認為是外星人降臨的佛陀、那些古怪嘻耍快節奏肚皮舞或國慶疊羅漢機車特技的國度,有一層厚厚的想像稠狀之牆。

對我(或大多數人)來說,「印度」應該是另外一個時空吧?開玩笑,它可是《西遊記》中唐僧師徒四個一路降魔、被魔抓起來,九死一生所朝聖的那個天竺啊。但一如很多年前,謝旺霖便以肉身,奇異的單車孤騎,自己走進那同樣也是許多人心中「超時空」的西藏,那種將肉身可能遭遇的不可測侵襲(不論大自然的凶險、惘惘揣測的沿途盜匪,甚至不理解的當地禁忌或警察機構),還原到一種中世紀的旅行方式,旅資也降低到極度貧窮的近乎僧侶方式,展開的非獵奇、非現代性櫥窗展廊式侵入,一種讀著讀著,跟著進入他那種步行,一種隨著所遭遇的人、故事的「覺悟」(對不起,我用這麼重的詞,但真的是一種在黑暗播放式,安靜一張一張投影幻燈片,解說著每張圖影之故事的,感覺和「啊,是這樣的」那種領悟),一種人類兩隻腳行走於空曠大地的訊息、印象,最初始的悲憫或單純的人類同類相遇之愛,那種「慢慢聽我說」的故事還充滿靈魂,飛蛾撲向燈焰,牆上投影如此巨大,那麼美好的聽故事時光。

從恆河的出海口Ganga Sagar,溯大河而上,在慢火車上,「各種人畜的氣味交互混雜」、「空間擠得連想側個臉都很困難」,不論車廂塞到甚麼程度,小販還是能擠出一縫,叫賣咖哩角、咖啡、炸麵餅、熱奶茶。說謝旺霖是天生說故事好手,這種「劇場要拉開布幕前,穿渡過去的廊道,都充滿一種讓聽故事人,彷彿在小鎮戲院,挨近、想知道接下來發生什麼事」的魔術。這種例子不勝枚舉。像卡利女神(三眼、四臂、血口長舌厲牙、頸上掛著人頭或骷髏串成的項鍊)獻祭山羊的儀式;詐騙的祈福大叔;印度式檳榔;倒臥路邊,「拖著缺殘的身體,或長出惡臭的膿瘡,或兩腿上耷拉著大肚奄奄一息的幼孩」,傷口爬滿肥蛆的乞丐;當街站著大便的人;聽某個印度人聊「種姓」這件事;關於這個國度對氣味的著迷;火車上遇到的美艷閹人;他且去了佛陀當年說法處。……這些都是真實的印度,也是他一路「西遊記」遭遇的各種妖奇古怪之事。

每一個灑開的詭奇景觀,他都帶著一種「臺灣衰咖」,自己做此貧窮漫漫異遊,所以也無甚好被搶被騙的,「踩在同一地面上」的同感。但同時他描述那些發生在暈眩、塵土、人擠人、氣味繁複的貧窮小鎮、市集、火車上的境遇,他的描述魅力太靈動了,使得那些展演者古怪,有時失落了「人類的形狀」的滑稽、說不出悲哀或無屈辱感的展演那些最底限之外的老殘窮,那使得這個遊記,在一種冒險展開必然會暗浮於讀者內心,輕輕咔嘞叩轉的《格列佛遊記》、《愛麗絲夢遊仙境》,對上這種不斷在「無害的、甚至沒入他們之中的旅者」的旅次中,衝擊、闖進、造成驚詫的,「怪異馬戲團」,不,「怪奇物語」。

但這個旅行者不是奈波爾,也不是馬可波羅,更不是李維史陀,他的記錄眼珠後面的腦額,已經歷過整個二十世紀,印度從殖民到獨立,與孟加拉、巴基斯坦的印度教、伊斯蘭教徒的分裂,各種已經更世故、同情,歷史輾壓的「做好功課」。老實說,很多時候,他在記述的那發生在不論加爾各答、不論巴士上、不論那爛陀、像潮水不斷浸身的窮到變鬼臉的偷拐搶騙,我真覺得他像在寫彰化鄉鎮市集,他無比現實,了解他們的鄉親。很多時刻會出現從眼前雜遝人群心不在焉的飄開,無比抒情的注視光影的變化,天空的雲層,一些美到不可思議的段落。

你不禁會想:以這作者的溫柔,確實這片破爛長瘡的土地,是會長出佛陀這樣的空闊慈悲之心靈。

很多時候,他像夢遊走進某一座神的寺院(譬如克里須納的靈修中心) ,但他並不是真正想學習瑜伽冥想的朝聖者,但去坐進那些信徒的圓圈或儀式中,也許也有某些無法解釋的神秘經驗,但更多時候,他記下的還是一種外來經過者、有點迷惘、因此說不出之滑稽的「在途中」。在〈逆流而走〉這一章,他展開了一段沿河獨走,但迷失方位,繞錯了反S形的路線,一種體力瀕臨崩解,對自己離開那島國,同學們皆按「正常社會運作之機械」,往上爬升,「而我呢?現在卻窩在荒野中,尋覓,摸索,四處流浪。都那麼多年了」;這時,「水中央飄過一個半散的紅布包,遠遠看來像一具嬰孩的浮屍。短小的軀幹腫脹糜爛。一群烏鴉緊隨著布包拍翅起落,紛紛在那腐肉上頭輪番啄食」;「……沙灣上,擱淺著五顏六色的垃圾,大多是變形保特瓶、皺爛的塑膠袋、鏽蝕的鐵鋁罐頭,腐木。一個破損的象頭神的塑像……那些烏鴉腳下,踩著一具青紫凸腫布滿蠕動蟲蛆的女屍,一顆披散長髮歪倒的骷顱眼窩深陷空洞地正瞪著我。……也許,這些祇不過是漫漫長河中,最平凡的插曲罷。」

這樣的迷途、彷徨、找路、孤單,其實和千百年前的流浪遊方僧,在同樣簡單至不能再簡陋的隨身配伴,維生最基本之物,然而一路所見的人世之苦,那同樣從腦松果體投影向穹頂星空的大哉問。「人類為何會這麼苦?」又想離群索居去尋找一種心靈的大自由,但又惘惘的恐懼徹底摔出文明的聚落之外,那大自然的荒蠻空曠。這些段落,是我讀謝旺霖的流浪之書,最美、最悸動的時刻。他那麼真誠地記錄下,那些即使已將自己放置在一最低需求、無所欲的單純行走,但人的軀體,人是渺小與脆弱,這些都只有單獨一個在那死境中彳亍的穿行走,腦中如千百螢蟲、如磷火冉冉,閃爍、冒出。往昔憾悔,人世負愧,再謙卑也仍要懺悔,在這暗夜行路,不,幾乎是極可能失溫喪命的荒野中,然後又找到大河,又溯河尋回人煙之境。這是我以前有限閱讀,但像河口慧海、保羅索魯這些大旅行家,他們在那神秘的一生,無數次投擲進荒誕嚴酷的跋涉,那無法預設,其中某次會撞見的靈光、邊界、絕望、散潰,但以讀者來看,是最美的一個摺頁。

20180705-《走河》作者謝旺霖簽書。(時報文化提供)
「你不禁會想:以這作者的溫柔,確實這片破爛長瘡的土地,是會長出佛陀這樣的空闊慈悲之心靈。」(時報文化提供)

恆河無數的氾濫、這片土地創生了最恐怖的死亡之神──濕婆──的形象,讓奈波爾那麼深惡痛絕自己所出之地的幽黯國度;《摩訶婆羅多》那比世界所有神話都要瑰麗魔幻、毀天滅地、巨大光燄爆炸的神明戰爭;又是數百年現代西方帝國殖民史,最重要的侵入、拆毀內部細微古老秩序,歐洲白人殖民官員與前一代伊斯蘭蒙兀兒帝國之信徒,與黑皮膚婆羅門教的種姓制度,這層層時光之浪,淹覆、半瓦解,以百年為單位、千年為單位,或短近數十年為單位的混亂時鐘,以旅人溯大河漫遊,遭遇的活生生的「印度人」,為複視疊加的奇異考古地層學。這是這樣一趟旅程(或曰這本書)的艱難之處。我們看一段他關於「時母女神卡莉的土地」(加爾各答這個地名,緣於舊時村莊之名的原意):

「對加爾各答而言,卡莉的名聲和份量,很可能更勝印度教的三大神祇:梵天,濕婆,毘濕奴。……根據印度教的信仰,卡莉是以暴制暴的力量,暴虐和闇黑的象徵。女神一身青黑的皮膚,三眼,四臂,血口長舌厲牙,頸上掛著人頭或骷髏串成的項鍊,穿著血手斷臂圍起的裙子,興奮狂舞的腳下有時踏踩著恍若快奄奄一息的配偶——濕婆。儘管被描繪成如此,卻似乎無損(或更有助?)印度教徒,對祂的崇敬和熱愛。」

謝旺霖的故事入口旋轉門,便是從這樣一個極古老次大陸,同時噴散著死亡恐怖與性的氣息的黑女神形象,像舊式風扇扇葉,故事的入口同時是這難以言喻民族創傷史的裂口,同時又有一種讓闖入者暈眩、窒息、產生幻聽幻視的劇場儀式,於是一個看似傻乎乎隻身背包步行模式的臺灣旅者,在各種錯過班次的小火車站、錯過宿頭的極簡陋鄉村小旅社,甚至洶湧河聲的黑夜野地宿營,各種陷入旅行困境、孤立無援的「和現代性體系徹底斷訊」的人在冏途,唐吉訶德式的印度之旅,其實有遠超過一本我們隨興讀過,一本遊記多了許多的,「看不見的背包暗袋」。也就是說:屬於小說家的敘事野心。

當我第二遍、第三遍重讀此書,我竟產生一種懷疑(其實是不該有的):這本遊記是否作者不止一次旅途,而是反覆重遊那段「抵達之謎」,一次一次回望、疊視,他在這條大河河岸走過復走過的經歷。為何會有這種錯覺?緣自於前面所說,「時母女神卡莉的土地」式的,對於踩上(將要進入、正在經歷,以及其後的一次次記憶中的回放)這趟路途的用功,每一把抓起的土壤漏下的沙粒,每一次逆光看去彷彿孤伶伶站在神廟廢墟的紗麗女子,某一次闖入的殺羊祭祀場面,每一次公共空間挨擠在一起的貧窮人群,嗡嗡轟轟的當地人眾聲交織的陌生語音、燠熱腥臭、烏煙瘴氣的大城市壞毀之街、乞丐和自己身體接觸感的內在省思……這一切都是精密內嵌的諸多時鐘小齒輪,每一只小齒輪都帶著死亡的裂口和生命的最原始渴求。

這是一本好看極了的書。好看,就像作者光溜溜,走進混濁髒污但閃著金色微波的恆河裡洗浴,那樣坦然、不大驚小怪、不冒犯,也沒有一絲從所謂「現代文明」走進時差數百或千年的「第三世界」的某些(其實真實的我們,去那樣的旅程,一旦如免疫系統浮現周身的,對髒污、隨意詐欺、他人身體空間領域的不當回事、人群對更弱者的粗暴……這些「我所待的文明」規訓與教養的細節不快)卡住,他是個絕佳的旅行者,任何旅途中的突發狀況,都能立刻以最貧窮、快速反應的方式解決。

他像交換體味,帶著島國青年的呆、萌、幽默感,或一種底層也接觸過民間信仰、前現代不合法律的民間小奸滑、鄉村老人、邊緣人、窮人的,一種時光落葉堆累積的足夠胸懷,去和那個佛陀、聖雄甘地,不同種族教派之屠殺、英國軍隊……各路人等皆行走過的南亞大陸。

20180705-《走河》立體書封。(時報文化提供)
《走河》立體書封。(時報文化提供)

*作者為職業作家,本文為作者為謝旺霖新作《走河》撰寫之推薦序

《走河》新書座談會

第一場 流浪者的「流浪者之歌」

謝旺霖(走河作者)╳鄭宗龍(雲門2藝術總監)╳吳耿禎(剪紙藝術家)╳吳欣澤(西塔琴音樂家)。網上報名

時間:7/14(六)14:00 – 16:00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拱廳(台北市八德路一段1號)

第二場 逆旅,在想像的國度

謝旺霖╳駱以軍

時間:7/28(六)14:00 – 16:00
地點:誠品敦南店視聽室(台北市敦化南路一段245號B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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