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並不完美,有時來臨時還特別殘酷:《判決的艱難》選摘(2)

2022-09-3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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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義並不完美,有時正義來臨時還特別殘酷。(資料照,謝孟穎攝)

正義並不完美,有時正義來臨時還特別殘酷。(資料照,謝孟穎攝)

一九八四年的某個夏夜,二十二歲的珍妮佛在自家床上熟睡時,遭到陌生黑人男子性侵。警察將六張嫌疑犯的照片排在珍妮佛面前,要她指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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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警探站在我身後。一切好像一場代價很高的賭注,使我坐立難安。

我的腎上腺素激增,心跳急速飆升。我猜測他們已經掌握到嫌犯的身分了,不然怎麼會讓我大老遠開車到這裡?我只需要把他挑出來就好。如果我挑不出來,他是不是就無法落網?他會找到我嗎?我不很確定地挑出一張照片……

「對,就是他,」我指著照片說,「我覺得是他。」

「你『覺得』是他?」蘇利問,

「就是他。」我澄清。

「你確定?」高登問。

「確定。」

他們請我在照片背後標注日期並簽名,他們也簽了名。

「我表現得還可以嗎?」

蘇利與高登警探互看了一眼,我忽然感到一陣解脫。

「湯姆森小姐,你做得很好。」

過了幾天,珍妮佛到警局進行列隊指認。七名黑人男子靠牆站成一排,他們與珍妮佛之間,只有一張會議室的桌子,珍妮佛看得到他們,他們也看得見她。珍妮佛不想昏過去,內心的恐懼令她作嘔。她挑出其中一個人,羅納德.卡頓,就是她從照片堆裡挑出的那個人。她告訴自己,就是他了,她心中已有定見,就很難收回了。

羅納德被判處終身監禁,外加五十年有期徒刑。可是整件案子找不到任何物證,沒有指紋,沒有留下來的衣物,什麼都沒有,只有珍妮佛的指認。羅納德的律師認為珍妮佛壓力太大,無法正確辨識加害人。這讓珍妮佛憤怒極了,她當然很清楚壓在身上的男人是誰,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她怎麼可能忘記那張猙獰的臉?

指認結束了,犯人捉到了,珍妮佛的生活卻沒有恢復常軌。沒有人跟她談發生了什麼事,彷彿那是個禁忌的話題,即使她在陌生的警察、法官面前一次又一次重述所有細節,讓她覺得既羞辱、又噁心。媽媽問她:「會不會有人在貴婦水療中心,看見妳穿緊身韻律衣?」男友質疑她:「你為什麼不反抗?」、「你是不是很享受?」

羅納德日子當然也不好過。他是無辜的,他以為上帝知道,他知道,珍妮佛也應該知道,為什麼她卻緊咬他不放?他寧可死在牢中,也無法承認自己是性侵犯,可是囚犯宣稱無辜十分常見,也很難證明,沒有人相信他。

我偷瞄了珍妮佛.湯姆森幾眼,內心想著: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她只是充滿恨意地回望著我,她朝我翻白眼。而陪審員、地區檢察官、警察,所有人都看著我,像是他們恨不得對我吐口水或把我踩在地上。因此我以充滿防備的眼神回應他們,我在多年以前面對執法人員時學會了這個眼神。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可以對我隨意做任何事、說任何話。我知道自己已無力回天,但我不知道情況到底有多糟。

……法官宣判時我站在那裡,他說我是他看過最危險的人,地區檢察官說我是「對社會的威脅」。我幾乎沒辦法望向任何人,但我瞥見當天出庭的媽媽和姊妹,她們看起來極度震驚,就好像有人剛甩了她們一耳光……這是一場我無法醒來的惡夢。

入監是惡夢的開始,強凌弱,眾暴寡,這是監獄的日常。羅納德深知一味忍讓不會讓日子更好過,只會成為其他囚犯霸凌的對象,為了生存,他不主動出手,但會奮力反擊,至少,他要打到不讓別人侵犯自己。他說他是冤枉的,沒有人認真看待,直到某位獄友告訴他,有名叫普爾的犯人承認珍妮佛的案子是他做的,羅納德立刻寫信給律師要求重審,卻沒有得到回音。

羅納德覺得像是條被人拋棄在陰溝裡的狗,沒人在乎他的死活。他偷了刀子想殺死普爾,前來探監的父親勸他:「你告訴我,你是無辜的,我相信你。然而,要是你殺了這個人,你就永遠回不了家,一輩子屬於這個地方了。」這時羅納德才意識到,他無法控制自己的生活,卻可以控制自己的怒氣,他丟掉了刀子,放棄了復仇,他不想為普爾浪費生命。

然後,機會來了。一九九四年,O.J.辛普森案讓DNA鑑定技術廣為人知,羅納德再度請律師協助聲請DNA鑑定,最後證實犯人正是普爾,一名與羅納德年齡、身高、外貌均極為相似的黑人男子。這時羅納德已坐了十一年的冤獄。

珍妮佛陷入自責與悔恨交織的深淵。她不明白,那時房間昏暗,她仍看得很清楚,她逼自己用眼睛好好記下細節,端詳對方的臉,眼,鼻,嘴,記住他所有特徵,並在相片與列隊指認中指出了犯人。那個在惡夢中反覆浮現的臉孔,就是羅納德啊!她怎麼可能弄錯?她無法接受自己從被害人變成了加害人,更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如果連一個與犯人面對面的被害人都可能指認錯誤,那其他案件又是如何呢?

殺人犯有精神病,就能免於死刑?律師這樣破解迷思。(圖/photoAC)
羅納德意識到,他無法控制自己的生活,卻可以控制自己的怒氣,他丟掉了刀子,放棄了復仇,他不想為普爾浪費生命。(圖/photoAC)

追索這個答案的過程,有如剝洋蔥般,每剝一層卻愈辛辣,也距離核心愈靠近一步。

在沒有DNA鑑定技術的時代,性侵害案件要成案或破案,主要靠的是被害人的供述與指認。問題是珍妮佛的記憶是否可靠?她在高度壓力下是否可能指認錯誤?指認過程是否受到暗示?司法程序是否中立?

首先,羅納德與巴比.普爾兩人實在是長得太像了。珍妮佛努力記住加害人的模樣,然而記憶是變動且脆弱的,終究不像照片,隨時抽存讀取都準確無誤;何況她是高度恐懼之下留下的印象,當然有可能弄錯。

其次,原先珍妮佛在指認時不那麼確定,等她做完真人列隊指認,警察主動說:「我們認為有可能是那個人,妳先前選中的就是他的照片,」讓珍妮佛如釋重負,證明自己記憶無誤。事實上,羅納德是唯一連續出現在照片及列隊指認中的人,顯然影響了珍妮佛的指認。

再者,法官允許整個陪審團成員都是白人。這樣的組成是否可能因種族偏見而構成判決偏誤?當然不無可能。

記憶是可形塑的,隨時會受到外在影響而改變,當事人未必知道記憶是什麼時候改變,又是受到什麼影響而改變。警察通知珍妮佛到警局進行指認一事,已具有強烈的暗示性,那就是「警察已經捉到犯人了」,讓珍妮佛以為非得從中挑出一個人不可。事後警察告訴她「你做得很好」、「其他被害人的表現沒有你這麼好」,更讓她相信她的判斷,以至於三年之後她在法庭見到普爾,仍深信羅納德才是真正的犯人。

她以為自己不會認錯,但終究還是錯了。

正義並不完美,有時正義來臨時還特別殘酷。

珍妮佛鼓起勇氣,當面告訴羅納德說,她願意用盡剩下的生命來告訴他,她有多抱歉,也沒辦法表達她真正感覺的萬分之一。羅納德說:「我原諒你,我並不生你的氣。我不要你剩下的人生都戰戰兢兢地擔心我可能會來找你麻煩,或傷害你的家人,若你四處張望,我一定不會在那裡伺機而動,我想要的只是我們都能繼續往前,擁有快樂的人生。」

珍妮佛與羅納德四處演講,倡議冤獄平反與司法改革,他們想追索正義的對象不只是個人,而是造成冤獄的制度與系統。二○一五年春天,珍妮佛發起修復正義計畫(Healing Justice Project),致力於刑事司法制度的改革,並宣說冤案對人們造成的影響。他們兩個人都自由了,真真正正的自由了。

羅納德的故事不是偶然,也不是意外,而是人類不完美的記憶、以及不完美的司法制度造成的結果。羅納德是幸運的,若不是他主動要求鑑定DNA,珍妮佛也願意配合採集新的血液樣本,事情不可能水落石出。那麼,其他遭遇司法災難的被告呢?他們面對的是什麼樣的處境?他們吞下了司法錯誤造成什麼樣的苦果?外界又該如何幫助他們修補業已失去的一切?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判決的艱難:兒童性侵的爭議與正義》(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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