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振家觀點:人文課程如何連結至「當代議題」與「抒情自我」?

2022-09-20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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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學生會舉行台大校長候選人座談會,六位台大校長候選人 台大研發長李百祺(左起)、台大資工系教授郭大維、台大工學院院長陳文章、台大醫院雲林分院院長黃瑞仁、台大醫院癌醫中心分院院長楊志新、台大電機系教授葉丙成出席    。(柯承惠攝)

台大學生會舉行台大校長候選人座談會,六位台大校長候選人 台大研發長李百祺(左起)、台大資工系教授郭大維、台大工學院院長陳文章、台大醫院雲林分院院長黃瑞仁、台大醫院癌醫中心分院院長楊志新、台大電機系教授葉丙成出席 。(柯承惠攝)

9月14日晚間,台大學生會及研究生協會舉辦「校長候選人座談會」,向六位台大校長候選人提出問題,其中一個問題為國文課是否應該從必修改成選修。由於台大學生會在去年便已有此提議,而網路上的相關討論更可以回溯至2018年,因此,該議題成為「校長候選人座談會」的焦點之一,可以說毫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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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位校長候選人中,有的贊成廢除大一國文必修,有的認為「基礎人文素養很重要」,有的強調「國文教學應針對各學院的不同需求」,有的則提醒同學思考一個(殘酷的)現實問題:中文系老師的工作權怎麼辦?由於原本參選台大校長的現任台大文學院院長黃慕萱教授未獲校務會議推薦,因此上述六位候選人都不是文學院的老師,他們談到廢除大一國文必修時,一方面可能「旁觀者清」,另一方面也可能無法確切明瞭「基礎人文素養」的教學問題。我擔任台大文學院的專任教師已有十五年,以下分享個人對於大學人文課程的一些想法,這些想法不僅跟國文教學有關,更牽涉到「人文素養」的本質。

我常常在想,「人文素養」真的適合在課堂上教嗎?若是,應該怎麼教?撇開大學不談,中小學歷史課的教學,早已提供了一些負面經驗,歷史學者對此亦有針砭。曾經任教於台大歷史系的呂世浩老師指出,從小學、中學到大學,人們接受了漫長的歷史教育,背誦許多年代與人名,「長此以往,年輕人普遍對歷史學失去興趣,更不知學習歷史的作用何在。」(呂世浩《秦始皇︰一場歷史的思辨之旅》,頁25)

我的想法跟以上觀點有點類似。「基礎人文素養」的教學問題之一,就是在背誦與考試之間消磨了學生的興趣,此外,在人文課程中,學生常常不知道置身於當代的「我」,跟這些課程內容到底有什麼關係。針對上述的教學問題,本文接下來將聚焦於兩點。第一,人文課程如何跟當代社會的問題或危機產生對話;第二,人文課程如何跟自我產生關連——走筆至此,我不禁想到教我大一國文的方瑜老師,她不僅會在課堂上跟我們聊正在發生的野百合學運(沒錯,就是要談政治!),也會教我們如何在閱讀《史記》時,追尋自我定位。大一國文課,是我在大學時最喜歡的三門課之一。

有學者認為,社會上的一些問題或危機,可能跟群眾的人文思辨能力不足有關,這便凸顯了「基礎人文素養」的重要性。以德國為例,希特勒在群眾的支持之下崛起,納粹誤用「優生學」,迫害無數的猶太人(尤太人)、身心障礙者、同性戀者,等到二戰結束之後,德國各大學檢討過去偏重科技的發展方向,轉而致力於加強人文教學,希望不要讓類似的悲劇再次發生。

關於科技掛帥可能衍生的問題,金庸小說《天龍八部》的掃地僧早有預言:

倘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之時,必定傷及自身。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果所練的只不過是拳打腳踢、兵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罷了,對自身為害甚微,只須身子強壯,盡自抵禦得住[……]但如練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拈花指、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髒腑,愈隱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

人類在數百年前發明的火槍,相當於簡單的外門功夫;而人類在近百年所發展出的核子武器,則相當於上乘武功。若是一昧鑽研上乘武功,有可能像蕭遠山、慕容博、鳩摩智一樣,自食惡果。雖然說人文素養或許可以化解過度追求科技所導致的「臟腑戾氣」,但人文課程的實際教學效果,還是要看課程怎麼設計,老師怎麼教、怎麼引導學生討論而定。

文學院教師在介紹千百年前的人文經典時,若能跟當代社會議題結合,可能會讓學生感到「接地氣」,上起課來格外帶勁,但這樣的結合談何容易!關於這個問題,西方博物館的發展頗有值得借鏡之處。我常常跟著身為博物館學者的太座逛博物館,在英國參觀「國際奴役博物館」(International Slavery Museum)時,我對於展場中所敘述的奴役歷史深感震撼,而展場中還特別呈現了當代仍未消失的奴役現象,讓我不勝唏噓。後來太座為我上了一課,原來西方的博物館在半世紀前便亟思改革,走出舒適圈,要讓原本只是單純展示古老文物的博物館,也能跟當代社會有密切的對話,甚至希望博物館能夠幫助解決當代社會的問題與危機。這樣的自我改革精神,讓身為文學院教師的我肅然起敬。而在實務上,國際奴役博物館於展場一隅呈現當代的奴役現象,這種作法既不會模糊掉原本的奴役史主軸,又能連結到當代社會,是很有效、很常見的做法。

國際奴役博物館(International Slavery Museum∕Rept0n1x ,維基百科)
國際奴役博物館(International Slavery Museum∕Rept0n1x ,維基百科)

回到大學的教學現場。我曾經在台大通識課介紹《牡丹亭》、《西遊記》等古典作品,刻意強調明代的理學思想與腐敗朝廷,以對照出杜麗娘與孫悟空的「天生反骨」,此外我還指出,這兩位英雄都跟當代醫學所定義的腦部疾病有關。我向同學分享以下的醫學知識,並將杜麗娘與孫悟空分別診斷為躁鬱症(manic-depressive illness; bipolar disorder)及妥瑞症(Tourette syndrome)患者。

躁鬱症可以區分為幾種不同的類型,其中第二型躁鬱症由輕躁(hypomania)及重度憂鬱(major depression)所組成,臨床上發現,奼紫嫣紅的景色有可能讓這種病患進入輕躁期,而輕躁的症狀包括:覺得世間萬物都有極大的意義和價值[i]、少眠多話[ii]、色情妄想(erotic delusion)等,此外,躁鬱症患者也可能突然切換情緒[iii]。綜上所述,也許杜麗娘因游園賞花而觸動春心,繼而尋夢不得、抑鬱而亡的歷程,便是她由躁而鬱的一段病史。

妥瑞症是一種慢性腦部疾病,主要症狀是突然的、重複的身體動作或發聲,此外,部分妥瑞人也有創造力強、動作敏捷等特長。醫學文獻指出,妥瑞人可能擅於翻筋斗、倒立、動作模仿(echopraxia),有些會因為頭痛而以頭撞牆,因此戴著頭箍以保護頭,其性格可能會有暴躁、反抗權威等特點,部分的妥瑞人甚至還有拔毛癖(trichotillomania),拔下自身毛髮,放在嘴邊搓弄。綜上所述,孫悟空的人物設定應該跟妥瑞症有關。

為何《牡丹亭》、《西遊記》都以病患為主角?為何病患成了亂世中的英雄?我推測,一般人難以逃離政治、禮教的箍制,因此格外渴望在虛擬世界中欣賞孫悟空的藐視權威、玩世不恭,以及杜麗娘的至情至性、浪漫不羈。這樣的渴望不僅存在於明代,即使在今日也十分鮮明。由於大學生普遍關切當代社會中的心理疾病,因此上述的教學內容通常會得到不少迴響。

接下來要談的是,大學的人文課程如何跟學生的自我產生關連。心理學中有個概念稱為自我參照(self-referential),自我參照的心理歷程也稱為內省的心理活動(introspectively oriented mental activity),在這種心理活動中,個體傾向將外界訊息連結到自我,從自身的視角去理解、體驗這些訊息,跟自己過往的重要事件做比較。自我參照、內省的心理活動,其神經基礎主要是大腦的預設模式網路(default mode network)。當人們神思馳遠、撫今追昔,或是沉浸在美感經驗時,預設模式網路位居主導地位;反之,當人們專心執行外部任務時,預設模式網路則不太活化。在步調快速、競爭壓力無所不在的現代社會中,不少心理疾病都跟預設模式網路的功能異常有關。在欣賞人文藝術作品時沉澱心靈,通常可以活化預設模式網路,「找回自我」,因此美感經驗常常可以促進心理健康。只不過,一旦扯上了考試、背誦等外部任務,藝術的美好效果就會大打折扣,這或許是大學之人文藝術通識課程所面臨的一個難題。

改善人文課程教學效果的一盞明燈,或許是抒情自我(lyrical self)這個概念。約在四十年前,旅美學者高友工建構了「中國抒情美典」的理論體系,他認為,抒情自我在抒情片刻(lyrical moment)的美感經驗,可以保存於文學藝術作品之中,而理想的審美活動可以重現此一美感經驗。唐代律詩與北宋山水畫作品,都是創作者對於人文歷史、自然地景產生感悟後的藝術結晶。高友工認為,「『美感經驗』是在現實世界中實現一個想像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面,「由個人抉擇的活動顯示了自我內在的價值和理想」(高友工《中國美典與文學研究論集》,頁30-31)。高友工對於人文素養的本質,乃至於整個「人文學」跟生活的關係,有著極為深刻的洞觀。

從抒情美典的觀點來看,大學生在虛擬的遊戲世界中,在音樂創作的舞台上,也都是藉由一連串個人的抉擇,來展現自我的價值和理想。弔詭的是,正規的人文課程在抒情自我的實踐面上,效果似乎還不如某些線上遊戲與社團中的詞曲創作活動。為了提升正規課程的教學效果,我自己的折衷作法是在課程中鼓勵學生創作歌曲,鼓勵學生把生活雜感寫進歌曲裡面。該課程中也指出,宋詞可以視為古時候的抒情歌曲,而有些元曲則類似搖滾歌曲、饒舌歌曲——坦白說,我這門課的教學並不成功;詞曲創作與作品成果發表,也許還是比較適合在課外活動中進行。

國學大師王國維曾經指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大學的國文課,教學目標應該不是要回到中國古典文學的昔日榮光,因為根本沒有這個必要,而且也不可能辦到。在大學的國文課中,或許應該讓學生討論古典文學作品的當代意義,並且讓學生以「當代文體」來表達自我,如:學術論文、科普散文、短劇腳本、Podcast講稿、抒情歌曲、搖滾歌曲、饒舌歌曲……。

以上所談的,當然不是未來大學國文課的唯一出路,只是眾多可能的出路之一。在實務層面上,國文課到底應該怎麼改革,還有待集思廣益,盡快找出解套辦法。

20190602_崑劇「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在高雄社教館演出。(高雄市政府提供)
圖為崑劇「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在高雄社教館演出。(高雄市政府提供)

附註:

[i] 《牡丹亭》的第十齣〈驚夢〉(前段為遊園),杜麗娘在曲牌【皂羅袍】中讚嘆,「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捲,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從杜麗娘的眼中望去,世間萬物彷彿都有極大的價值。

[ii] 杜麗娘少眠多話的「症狀」,在湯顯祖的原著中比較明顯,例如〈驚夢〉的【山坡羊】之前,杜麗娘原本有大段獨白:「默地遊春轉,小試宜春面。春呵,得和你兩留連,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氣,好睏人也。春香那裏?天呵,春色惱人,信有之乎!常觀詩詞樂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昔日韓夫人得遇於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崔徽傳》二書。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後皆成秦晉。吾生於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現今崑劇演出時,已刪去許多念白。另外,在〈尋夢〉這一折戲的開頭,丫環春香道出了杜麗娘一夜未眠、焦躁多話的異常舉止:「一夜小姐焦躁,起來促水朝妝。由她自言自語,日高花影紗窗」,可惜的是,現今的崑劇演出已將春香的這幾句話刪除,杜麗娘的病態身影,也因為少被世人所見而漸趨模糊。

[iii] 在〈尋夢〉這一折戲中,杜麗娘以【品令】與【豆葉黃】重溫旖旎春夢,不久後從想像世界拉回現實,驚覺「那牡丹亭、芍藥欄,怎生這般淒涼冷落、杳無人跡?」於是在【玉交枝】曲中感受到強烈的失落感:「明放著白日青天,猛叫人抓不到魂夢前」。唱完【三月海棠】最後兩句「想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陽台一座登時變」之後,這位躁鬱症病患似乎從輕躁轉變為重度憂鬱,杜麗娘看到一棵果實累累的梅樹,頓時希望死後能葬於此樹之下。精神科醫師林信男曾經對於「陽台一座登時變」這句唱詞做了補充,他指出「躁鬱症者有時會快速從『躁』轉入『鬱』,或從『鬱』轉入『躁』,就好像將雙向開關,從一邊切換到另一邊」(林信男〈每月一書《另類閱聽》〉,《當代醫學》第454期)。

*作者為台大文學院專任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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