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于芸專文:一個人的天才夢

2015-02-16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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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籐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一個家庭悲劇。遇到筆畫複雜的字,我常常跑去問廚子怎樣寫。第二部小說是關於一個失戀自殺的女郎。我母親批評說:如果她要自殺,她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為西湖詩意的背景,終於固執地保存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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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僅有的課外讀物是《西遊記》與少量的童話,但我的思想並不為它們所束縛。八歲那年,我嘗試過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題名《快樂村》。快樂村人是一好戰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國皇帝特許,免征賦稅,並予自治權。所以快樂村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大家庭,自耕自織,保存著部落時代的活潑文化。
  
我的三歲、七歲、八歲,甚至十八歲都不這麼回事。我沒能有像她一般早熟世故的靈魂,我的童年是在混沌游離中度過,國語講不好,台語也結結巴巴。青少年是在Disco舞廳,泡咖啡廳中過的,十八歲時心裡想的都是買不起的LV包,燙了再燙的鍾楚紅頭,當然沒得過任何文學獎,張愛玲所有的文學基礎與貴族身世所帶給她早熟與品味,樣樣離我很遠。所以我的文字也無法有:「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以及像:「他們家十一月裏就生了火。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裏窩著紅炭。炭起初是樹木,後來死了,現在,身子裏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火盆有炭氣,丟了一隻紅棗到裏面,紅棗燃燒起來,發出臘八粥的甜香。炭的輕微的爆炸,淅瀝淅瀝,如同冰屑。」這般的美麗。

當我重新細讀:「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之後我也發現:「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張愛玲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ot0321b2環顧自周,劍橋冰冷的夜色裡靜得只剩自己打字與心跳聲,樓下是一雙睡得嘴開開,在夢裡想著耶誕老公公想得笑出聲音的兒女,電話的另一端會隨時傳來那位等待著我下次回家徹夜長談,熬夜看電影的母親殷切的嘮叨聲。

我的世界跟她其實是不同的,我也因此永遠不會寫出像:「獸在幽暗的巖洞裏的一線黃泉就飲,泊泊的用舌頭捲起來。她是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遺民,被侵犯了,被發現了,無助,無告的,有隻動物在小口小口的啜著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難忍的願望裏:要他回來,馬上回來——回到她的懷抱裏,回到她眼底——」的隱喻。

也寫不出:「在黯淡的燈光裏,她忽然看見有五六個女人連頭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臘服裝裏,只是個昏黑的剪影,一個跟著一個,走在他們前面.她知道是他從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點什麼地方使她比較安心,仿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小赫胥黎與十八世紀名臣兼作家吉斯特菲爾伯爵都說性的姿勢滑稽,也的確是。她終於大笑起來,笑得他洩了氣。他笑著坐起來點上根香煙。「今天無論如何要搞好它。」他不斷的吻著她,讓她放心。越發荒唐可笑了,一隻黃泥罈子有節奏的撞擊。

「噯,不行的,辦不到的,」她想笑著說,但是知道說也是白說。泥罈子機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來,沒完。綁在刑具上把她往兩邊拉,兩邊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個人活活扯成兩半。還在撞,還在拉,沒完。突然一口氣往上堵著,她差點嘔吐出來。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臉,彷彿看她斷了氣沒有。」這樣的自虐的趣味。  

我當離開了,我該擺脫悲劇型命運的桎梧,重新尋找自己的聲音,也許就以這篇文章在此與張愛玲道別。

*作者任教於台北科技大學,3月1日出任文化部政務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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