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條內褲:《活著的每一天》選摘(4)

2022-02-0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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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畫面一定很引人側目——我沒了雙腿,一隻手臂縫在胸膛上,整個人掛在床邊,讓璜妮塔為我輕輕洗去髮絲間殘留的戰爭痕跡,用的是她剩下的那隻手。(資料照,取自Pexles)

那個畫面一定很引人側目——我沒了雙腿,一隻手臂縫在胸膛上,整個人掛在床邊,讓璜妮塔為我輕輕洗去髮絲間殘留的戰爭痕跡,用的是她剩下的那隻手。(資料照,取自Pexles)

如果你是平民又不幸失去一條腿,保險公司大多要過好幾個月才幫你給付義肢費用。這是因為殘肢的形狀和大小會逐漸改變,要是很早就做輔具,每隔幾週就得調整尺寸,每次得花數千美元。不過在華特里德,我們入院不到六週就會拿到新的腿。醫師希望我們盡早開始穿戴義肢,站起來活動,因為你愈早開始動,復健通常也愈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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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療團隊給我套上一個透明壓克力槽,為我的兩條新腿量尺寸。其中一個義肢裝具師助理問我:「妳的腳幾號?」我告訴他:「八號。」新的腿會有跟我從前尺寸相同的腳,讓身體比例保持勻稱,我也能繼續穿舊鞋。

只可惜,等新腿送來,那個腳大得跟船一樣。

我就問了:「搞什麼鬼啊?」

「呃啊,」義肢裝具師說。「這是男鞋的八號啦!」腿部截肢的女性實在少見,軍方供應鍊顯然沒有一人想到要根據女鞋尺寸下單。

其實,華特里德的方方面面也都是針對男性設想。我入院的第一個星期,慈善組織傷殘戰士(Wounded Warrior Project)送了一個預先配好的「慰問包」到加護病房給我。裡面有一具iPod,這是很好,但其他東西對我就毫無用處了:男用內褲、刮鬍刀組、襪子和拖鞋。布萊恩打開那包東西看了一眼,開心大喊:「酷哦!我又能撐一個星期不用洗衣服了。」我只能翻個白眼。

那些男用內褲特別惹我不爽,因為那陣子就像在伊拉克,我需要內衣褲又很不容易取得。擊落事件發生前,布萊恩正好去馬里蘭州參加弟弟的婚禮,所以沒有打包我的個人用品帶來,我全部的衣物都留在伊利諾州。我既沒內褲也無胸罩,雖然我開始覺得有力氣做物理治療了,但總不能穿著後面開開的單薄病人袍,露出結痂的屁股去復健。

幸好有一群紅十字會的志工來逐一拜訪每間病房,問各人有什麼需求,我說我要內褲、胸罩、短褲和T恤,他們也把這些東西加到清單上。很多退伍軍人團體會跟紅十字會接洽,然後派志工把東西買齊,不過他們顯然是派弟兄去採買我的份,因為我的必需品福袋送來時,我從裡面拉出一組欠揍的阿嬤尼龍大內褲——外加兩副DD罩杯的胸罩。不會吧?我相信那些自告奮勇的老兵一定盡力了,或許本地大超市架上有什麼他們就拿什麼,不過這絕對是個好意十足卻成事不足的例子。我可以把那幾件阿嬤內褲塞進巨乳DD罩杯裡,再穿上胸罩,罩杯空間應該都還有剩。一直等到空軍上校珮緹‧偉伯(Pat Webb)擔任探訪志工來看我,她重新安排採買,我才獲得合身的內衣褲。

璜妮塔的禮物

等我從加護病房轉到一般個人病房,已經是我被擊落過後的第三週。在那段時間,大家習以為常的簡單日常活動,我一樣也做不來。自從綠區那頓熱炒午餐之後,我再也沒吃過東西,而是改用鼻胃管吸收營養。離開蟒蛇基地後,我一次澡也沒洗過。媽偶爾會在她給我編的狂野辮子頭上撒點洗髮粉,除此之外我一直沒能洗頭。

不過我一轉到普通病房,璜妮塔就現身了。我住加護病房的時候,她知道我碰不得——光是有人往我床上一倚,牽動床單微微摩擦我的皮膚,我都會痛得受不了。現在我裝了神經阻斷器,能忍受別人碰我了。這一切,璜妮塔都懂,因為她是過來人。既然我現在承受得住,她就來送我一份全天下最棒的禮物:幫我洗頭。

她說:「挪到床邊來。」我緩緩移動全身重量,注意不讓身上接的管線脫落,然後把頭伸到病床外。我用左手拉住床邊的安全護欄,我弟拿一個小塑膠壺,小心翼翼倒水淋濕我的頭髮。璜妮塔給我的頭打上洗髮精,再把洗髮精揉進髮根。她把伊拉克的汙垢塵埃、乾硬的血漬、爆炸殘留的黑色碎片,全從我髮間洗去,流入湯姆用另一手捧住的粉紅小塑膠盆裡。湯姆把髒水倒掉,在璜妮塔為我洗頭時繼續為我的頭髮淋水。她就這麼反覆搓洗,直到流進盆裡的是清水為止。

那個畫面一定很引人側目——我沒了雙腿,一隻手臂縫在胸膛上,整個人掛在床邊,讓璜妮塔為我輕輕洗去髮絲間殘留的戰爭痕跡,用的是她剩下的那隻手。多年後我去上歐普拉的脫口秀,她在節目進行間安排我們兩人驚喜重逢,我一看到璜妮塔露面,眼淚馬上掉下來。即使到了現在,一想到她在最初那幾個星期對我是如何溫柔呵護,我都會再度淚水盈眶。

倫斯斐來訪

在我醒來的隔天,布萊恩悄聲對我說:「譚美,有幾位將軍在外面,他們想見妳。」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這是現實還是幻覺?為什麼將軍要來見我,還不止一個?當時我是年資O-3級的上尉,在陸軍官階順位排倒數第三。將軍的資等起碼O-7起跳,有些高達O-10,端視他們有幾顆星而定。一群將軍來探視我,就好像公司執行長全體去拜訪一個中階經理一樣。如果你要與最高階的軍官見面,通常會希望自己處於最佳狀態,不過他們提出見面的要求時,我人躺在加護病房裡,劇痛、嘔吐、幻覺纏身。

布萊恩告訴我在外頭等待的將軍叫什麼名字、官階為何,又問我:「所以呢,妳想先見誰?」我自然一個也不認得,也沒那個力氣挑挑看、選選看。

我說:「照官階高低來吧,從四星的開始。」畢竟這是軍隊,如果我得做個不可能的決定,最好照規矩來,是吧?

布萊恩把我的意思轉告候在門外的將領,很快地,他們一個接一個進入我的病房,每一個都想向我致謝、誇我盡忠職守。我很感激他們這番美意,不過在一輪探訪結束後還是鬆了一口氣。不幸的是,我很快發現這不會是唯一一次,遠遠不是。一整天,每一天,不論在加護病房或普通病房,都有人想來我床邊說兩句話、拍張照片,接著繼續探視下一名傷兵。也不只有軍官,名人、演員、政治人物、喜劇明星、部會官員都會來,每天川流不息——總有個位高權重的某某人會盡職地來我床邊打卡。

這些訪客可分為兩種。第一種是真正關心傷患的人,例如好萊塢演員蓋瑞‧辛尼茲(Gary Sinise)和亞當‧山德勒(Adam Sandler),他們多次現身為大家加油打氣,從來不是為了個人目的。第二種人是為了自己做公關才來探視,他們拿傷患當道具,好讓行銷機器展現他們有在「挺國軍」。他們會匆匆走過,打聲招呼,心不在焉地跟人握手,轉頭對相機露出白牙燦笑,連我們的名字都懶得知道就走了。我們傷患感覺有如關在籠裡的珍稀物種,開始戲稱我們住在「可愛截肢動物區」。

我就不指名道姓了,只能說凡是在華特里德休養過的截肢傷患,都能明確告訴你我在說誰。我們很快就知道哪些名人會打斷緊湊的物理治療,就為了拍張照片(為了展現風度,你只好強打精神陪人家擺姿勢)。我們也知道哪幾個政治人物會對你咧嘴假笑,在你回答他們敷衍的問題時眼神放空、左耳進右耳出。有一陣子我實在累得無力應付,布萊恩不得不用椅子卡住門,把人流擋在外頭。我得接受治療、開刀、被醫師問診、清理傷口、做復健,要為這些打起精神已經夠難了,還要為可愛截肢動物區的訪客露出尷尬但不失禮貌的微笑,有時實在超出能力範圍。

有天晚上大約九點時,我躺在床上等著吃晚上的藥,一位上校突然探頭進病房來,興奮地說:「倫斯斐部長人就在隔兩間病房。妳準備一下,他要來了!」有機會見到國防部長本人,很多軍官都會覺得既激動又榮幸,那位上校預期的顯然也是這種反應。不過我沒有那種感覺。

我說:「長官,這是直接命令嗎?」

那位上校頭一偏,瞇起眼睛問我:「什麼意思?」

我說:「意思是,要我見他,這是他的命令嗎?他是我上級,如果這是命令,我就照辦。如果不是,請恕我拒絕。」

我很想客氣應對,但當時已經過了晚上九點,經過漫長又累人的一天,我只想吃了藥就蒙頭睡覺。我一直都想盡忠職守,換作另一天,我絕對會管住嘴巴,與倫斯斐見上一面。可是說真心話,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與策動伊拉克戰爭的首腦面對面。我是誓言維護我國憲法的陸軍軍官,也自願且自豪地為那場戰爭效力,因為遵從上級命令,即便是我不樂見的命令,是我入伍時許下的承諾。可是我從不認為伊拉克戰爭有其必要,也不認為那是明智之舉。當下我實在無力對一個把我國拖進這局面的人擠出假笑,不論是其中哪一人。

那位上校眉毛一挑,又問我:「真的嗎?」

我小聲但堅定地說:「長官,我希望他可以不要踏進我的房門。」

他看看布萊恩,目光又轉回我身上。「這不是命令。」他說。「如果妳不想,不必見他。」隨即一轉身離開。

第二天,一名軍隊的精神科醫師來到我床邊。他說:「聽說妳昨天晚上拒絕見倫斯斐部長。妳還好嗎?有沒有什麼事想跟我聊聊?」

我搖搖頭。不會吧,他們覺得我需要接受精神評估?就因為那件區區小事?我說:「長官,我想昨天晚上那個決定,足以證明我是這個房間裡精神最正常的人。」他點點頭,嘴角掛著微笑,又問了我幾個問題就離開了。

*作者譚美.達克沃絲(Tammy Duckworth),現任美國聯邦參議員(2017至今),也曾擔任美國聯邦眾議員(2013-2017)。在此之前,她曾在軍中服務23年,並於2004年伊拉克戰爭中,在駕駛直昇機時遭受敵軍攻擊而失去雙腿。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活著的每一天:譚美.達克沃絲回憶錄(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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