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風風雨雨說著米配給與志願兵的時代,讀完了公學校的文惠女士,12歲,整理包袱到銀行上班的野谷先生家裡去幫傭。野谷太太剛生了第2個孩子,每天夜裡,嬰兒哭,文惠也哭。中元節回家,父親安慰她,妳也長大了,不要老是思念家裡,這樣工作才做得住。
文惠擦乾眼淚學著抱嬰孩,唱搖籃曲,累了,睡了,也就好了。不久之後,廚房裡的事做得很好,學會清理榻榻米,抹地板,以正確的跪姿說敬語,在玄關迎接客人,也跟野谷太太學習穿衣與化妝,甚至接觸了插花、泡茶、縫紉等一般上高女才可能學習的技藝。
那時,文惠女士不覺得自己的工作卑賤,相反的,還有點自力謀生的榮耀。野谷一家出外踏青、海水浴場,都帶上她。日本戰敗之後,野谷先生問過她要不要一起回去日本,雖然沒有很多薪水給她,但一定會盡力幫她安排差事與歸宿。她和父親猶豫了點時間,最終還是捨不得親情,海路茫茫,婉拒了。
公公去世、丈夫散財 文惠在電影中找寄託
回到家裡,理應出去做事,幫忙家計,但社會正亂,工作難找,鈔票一年一年薄,比較簡單的方法是把她嫁了,19歲,說早也不算太早。
夫家在台南,住下來才知道安平離府城很遠,進城還搭段小船。本來有間小銀樓在西門路,兼賣鐘錶,不過,國民政府來了以後禁止金子私賣,公公又受人誣告,家產說沒一下子就沒了。
公公嚥不下時代這口氣似地,撒手走了。文惠女士很傷心,畢竟,這大家庭裡只有公公懂得欣賞她的規矩。換了丈夫當家,少爺作風,總以為事情簡單,真要彎腰又彎不下來,鐘錶講究技術,店裡師傅留不住什麼都免談。丈夫若肯聽她,或許還可設法,但丈夫眼裡她不過是個女傭,哪可能讓她當家,最後是連店面都頂出去,掏金熱似地說要去台北和人投資做生意。
搖搖晃晃大半天,在艋舺下車,文惠女士記得很清楚,從那兒搭萬新線,沒多久在和平車站下車,周邊是馬場町,有位姓周的朋友可投靠,丈夫拿出錢來,一起做木材生意。後來沒賺到錢,交情也沒了,沿著鐵軌找房子租,最後落腳景美鎮,門前路都是土面,下雨天泥濘一片,颱風來了,淹水更是惡夢。
丈夫投資起起落落,日子不是一定窮,但總覺朝不保夕。文惠女士無可奈何,門前一條萬新線,心情好的時候去碧潭,心情壞的時候也去碧潭,手頭有零餘,就搭反方向去艋舺看電影,心情好的時候看張美瑤,心情壞的時候也看張美瑤。
文惠女士喜歡張美瑤是很早的了,在台南《嘆煙花》看3遍,上台北來,張美瑤演《吳鳳》裡的原住民少女,赤腳,說國語,還是那麼美,又看3遍。張美瑤本名是ふみえ,那年代叫這名字的女孩真多,漢字各式各樣,她是文惠,張美瑤是富枝,可是她那麼瘦,安安靜靜有氣質,兩隻眼睛水靈靈的,改成美瑤也好。
《吳鳳》是彩色電影,以為張美瑤會愈來愈紅,卻不知為什麼忽然不見了,台語電影也愈來愈少,文惠女士少了娛樂,萬新線也拆去,丈夫一陣子投資肥皂,一陣子做食品罐頭,老巴望著回收大賺一筆,但再怎麼順利只是蠅頭小利花不長久,倒是偶爾賠上一次,就得花很久的時間來還債。
唯一一次運勢走上坡是投資做鞋,賺了錢,光景正好,可惜丈夫卻死了。
她以為自己會很難過,但好像也不是,直到那人走了1、2年,張美瑤出現演《梨山春曉》,她當然去看,美瑤還是講國語,還是演女兒,但這回碰上柯俊雄談戀愛;戲裡,一場雨,柯俊雄跑呀跑地去給張美瑤的媽媽請醫生,配樂拉得好緊張,來來回回鋸得她心裡難受,音樂一停,回神,才察覺自己哭滿臉,與那人呀,不知是一個人辛苦,還是2個人難受,實在沒有幸福過。
丈夫走後,坐吃山空,文惠女士得想辦法謀生。日本時代讀的書,現在丁點用處也沒有,想來想去,不如做以前的差事。台北,這種講國語的地方,要早幾年,還輪不到文惠女士,但現在願意幫傭的年輕女孩、外省媽媽似乎少了,難得有人介紹,文惠女士雖然忐忑,還是帶著一口破國語,出門求職去了。
最初,只是幫人煮飯洗衣服,早出勤,晚歸家,每天搭車到新生南路去,河渠一帶好多日本房子,聽說以前叫做昭和町,官員、教授多,文惠女士應聘這家,太太也在台大裡教書,旗袍腰身好細,那年代大家都瘦,可這太太又更瘦些。一個孩子上學,家事不算多,但得幫忙看顧老母親,這不難,難在老母親講家鄉話,文惠女士常常不懂,餐桌上的菜也不合人家口味,年底一到,女主人禮貌地把文惠女士給辭退了。
之後,文惠女士改去工廠幫忙煮飯,直到大女兒秀枝高中畢業,可以照料家裡,她決定去做寄宿女傭,收入比較高。第1家雇主是生意人,出手闊綽但生活複雜,毫無章法的宵夜、點心,打牌客人呼來喚去,文惠女士應付不來。第2家先生在法庭裡上班,夫人不忙,老盯文惠女士做事,或許夫人是像以前那位野谷太太想教她,但一會兒罵文惠女士日本氣,一會兒嫌文惠女士鄉土味,彼此都不開心。
聽同行講,條件最好是去美國人家裡,工作量不多,還照時間上下班,但要會做西餐,漿燙軍服,通幾句英文。文惠女士想,前兩項有心學,一定不是難事,但英文呢,她跟女兒請教幾天,打了退堂鼓,原來12歲與40歲差這麼多,如果換成秀枝肯學肯去,那還差不多。
*作者為作家,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吳濁流文學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台灣文學金典獎等。本文選自作者新著《白色畫像》(印刻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