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讚」嘆四聲─國劇與政治,京劇不能成為臺灣本土戲曲?

2021-12-3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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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海敏與已故京劇表演藝術家梅葆玖。(作者提供)

魏海敏與已故京劇表演藝術家梅葆玖。(作者提供)

一、從梅蘭芳談起

1935年2月21日,梅蘭芳及其劇團應蘇聯對外文化協會邀請,前往訪問演出,一行人從上海搭乘蘇聯政府派來的郵輪,循海路前往海參崴,再坐火車經西伯利亞,3月12日抵達莫斯科時,受到熱烈歡迎。梅蘭芳此行除在莫斯科、列寧格勒(聖彼得堡)演出《天女散花》等劇目,也舉辦演講與討論會。史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slavsky)、愛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與三位蘇聯重要劇院院長——丹欽科(Vladimir Nemirovich-Danchenko)、梅耶荷德(Vsevolod Meyerhold)和泰伊洛夫(Alexandr Tairov)、寫《怒吼吧,中國!》的劇作家特列季亞科夫(Sergei Tretyakov),以及因納粹上臺被迫流亡,正在莫斯科訪問的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都參與了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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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中)抵達莫斯科Jaroslaw火車站,《怒吼吧,中國!》劇作家特列季亞科夫 (左一)等人迎接。
梅蘭芳(中)抵達莫斯科Jaroslaw火車站,《怒吼吧,中國!》劇作家特列季亞科夫 (左一)等人迎接。

這段東西戲劇史的大事發生在中華民國24年,蔣介石掌權的年代,當時的臺灣早已在梅蘭芳出生的甲午年(1894)因清廷對日戰爭的慘敗,成為東洋帝國第一個海外殖民地。雖然如此,京劇在日治時期的臺灣十分流行,是促成現代劇場興起的重要因素之一。反倒是國共內戰後戒嚴的臺灣,無人敢提梅蘭芳,梅氏當年在國際劇壇的聲譽好像與後來的中華民國「平劇」、「國劇」無關,不僅梅蘭芳,所有滯留「匪區」的「附匪」名伶在臺灣也成禁忌,1950年代之後的京劇「國劇化」,也與臺灣民間漸行漸遠。

二、喜愛京劇的是老台灣人

從「國劇」回溯之前臺灣人「瘋」京劇的情形,後人難以想像:來臺京班不絕於途,民間的京調票房林立,許多亂彈子弟改習京劇;霧峰的林文欽(林獻堂之父)「募集成童子弟,倩名優教習歌舞」組織「詠霓園」,所表演的應為京劇,曾受邀赴臺南共善堂演出四個月。彰化鄉紳吳少泉於19世紀末,在彰化線東堡阿夷庄開設彰化「大羅天演劇練習所」,延請「北京調」名師教授新子弟,中部的士紳包括辜顯榮與霧峰下厝林資彬,以及與霧峰林家關係深厚的楊吉臣、吳鸞旂、蔡蓮舫等人都備資「購買清國蘇州上等服飾」。1911 年(明治 44 年)臺南出現第一個本地職業京班「小羅天」,時常在臺南的廟寺神誕及民間喜慶堂會演出。1927年日本總督府文教局出版的調查報告,京劇已列為「在來」劇種,「在來」的日文原意與「在來米」的「在來」同樣意思,用現在的話,就是臺灣本土劇種之一。

當時的臺灣紳商、民眾對京劇喜好程度相較其他劇種,有過之而無不及。林獻堂日記中多次提到觀賞京劇的經驗,他所看的戲班多來自上海、福州,如上海「小鴻福京班」、上海「勝和班」、上海「天蟾大京班」、福州「舊賽樂」等等,1931年3月初更有接連四天晚上看上海「小鴻福京班」的紀錄。林獻堂不但喜歡中國京班,連臺灣本地班(如「宜人園」京班)也給予捧場,夫人楊水心及諸子、媳、女、甚至家裡傭人亦喜歡看京劇,霧峰林家的廚師、傭工也不乏擅長此道的福州人。流風所及,臺灣布袋戲班如李天祿的「亦宛然」、許王的「小西園」後場都以京劇伴奏,不少歌仔戲班在開演前常加演一小齣京劇,本地劇種(如四平)的關公出場必唱京調,非此無以顯現關公的神威,皆可見京劇在本土受歡迎的程度,但在熟悉梨園行的戰後來臺中國人眼中,臺灣人的京劇難登大雅之堂。

女王唱片公司發行的京劇專輯《女起解》(左圖),唱片註明標題為「張派正宗拿手戲」,另註明「定價貳拾元正」;右圖為鳴鳳唱片(照片來源: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典藏網).jpg
女王唱片公司發行的京劇專輯《女起解》(左圖),唱片註明標題為「張派正宗拿手戲」,另註明「定價貳拾元正」;右圖為鳴鳳唱片(照片來源: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典藏網).jpg

三、國劇與京劇的政治隱喻

國共對峙時期,臺灣只有「平劇」、「國劇」而無人敢說「京劇」,不過,由於京劇的專業性,「附匪」的京劇演員作品仍經由以前的女王、鳴鳳唱片在臺灣發行,沒有版權,沒有註明演唱者,售價低廉,廣為流傳。兩岸隔絕的年代,軍中京劇團以及復興劇校、劇團也累積不少能量,所訓練出來的演員與文武場,半世紀之間一代承接一代。1980年代後期兩岸開放交流後,也有一些中國演員、樂師來臺定居,兩岸京劇對話通暢,雙方的往來成為京劇界大事。

1995年本人受文建會之託,陪伴黃海岱,林讚成,許福能三位高齡藝師,以及他們的掌中劇、懸絲傀儡與皮影戲劇團到「巴黎世界文化館:法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心」(Maison des Cultures du Monde - Centre français du patrimoine culturel immaterial)公演。回國之後,當時的李總統設宴接待,我也受邀做陪,席間李總統半開玩笑說:「他們都說我不喜歡京劇,其實我以前是真愛看京劇的。」說到這裡,像小孩賭氣地說:「他們越說我不愛看,我就越真的不去看啦!」說完自己就哈哈大笑。當時國內主流/非主流之爭雖然勝負已分,但後繼的「反李」政治鬥爭還在持續進行,「京劇」在政治大環境中,竟然也被無端視為軍人、外省籍/非主流的象徵性戲曲。我不確定李總統說的「他們」在講誰?倒是好奇李總統在任時,公家的京劇團是否曾邀請他看戲?又李總統真的來看京劇了,嚴密的維安措施,是否會被在場的京劇觀眾罵翻了?

四、京劇與本土不相容?

國民政府遷臺之後的京劇被賦予太多黨政軍色彩,脫離了本土戲劇生態,所以當兩岸關係再度嚴峻,導致交流中斷,會被京劇界視為一大「危機」。其實,維護京劇與提倡本土文化毫不衝突,且能相輔相成;近二十年歌仔戲、布袋戲的研究者、表演者與觀眾群,早已不再訴諸悲情價值觀,今日觀看國光京劇的人也已逐漸超越傳統的觀眾群,京劇與「本土」戲曲之間的認同情結,一如中國文化與臺灣文化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

民間常見的建醮科儀,名列醮局的信眾依照醮儀傳統,身穿長袍馬褂,頭戴花翎。(圖為1988年高雄阿蓮清和宮建醮∕作者提供)
民間常見的建醮科儀,名列醮局的信眾依照醮儀傳統,身穿長袍馬褂,頭戴花翎。(圖為1988年高雄阿蓮清和宮建醮∕作者提供)

然則何謂「本土」?何謂「本土化」?

在1970年代之前,尚可因為大中國國族主義與鄉土運動論戰,而在名詞定義上有所爭議。數十年來「本土」、「本土化」已如「在地」、「在地化」,逐漸成為普世價值與普通名詞,可視為對所處生活空間與文化的一種態度而已。

這方面的思考可從鄉間宗教禮俗,以及父老的生活智慧得到借鏡。例如民間常見的建醮科儀,名列醮局的信眾依照醮儀傳統,身穿長袍馬褂,頭戴花翎,活像電視上常演的清朝官僚。他們隨著神駕隊伍,走在村莊街道上,不時與週遭親友、鄰居互打招呼。從臺灣南部的政治生態看建醮活動,「綠軍」是否訝異支持者竟有不少「中國封建文化」信徒?「藍軍」也可能察覺,以「關公、媽祖是哪裡人?」的刻板概念,嘲諷「綠營」支持者數典忘祖,並無實質意義。

「本土」人物欣賞沒來過臺灣的梅蘭芳,就如欣賞蘇東坡與楊家將一樣,不會妨礙個人的價值觀。市井小民腹肚中容納不同的信仰與生活元素,清楚空間特質與在地屬性,瞭解生活文化與政治信仰、意識形態沒有必然關係,因而能跳脫非楊即墨的簡單邏輯。

*作者為作家、舞台編劇、戲劇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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