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穎杰觀點:何謂永續?— 初探2021年能源公投政治之三

2021-12-24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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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指出,本次公投民間媒體充斥經濟成長、穩定、建設、忠黨、愛國之流論述,不忍卒睹。(資料照,顏麟宇攝)

作者指出,本次公投民間媒體充斥經濟成長、穩定、建設、忠黨、愛國之流論述,不忍卒睹。(資料照,顏麟宇攝)

本系列文的前兩篇,在下已經盤點兩黨在本次能源公投的隱匿並計算相關碳排放。本文則以「永續」切入,談談當今「漂綠體制」運作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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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永續發展的定義

首先,本文的標題其實是騙人的,想定義「何謂永續」註定是徒勞無功。以本次能源公投而言,即使只看三大面向經濟成本、環境成本、社會成本,所牽涉的眉眉角角,除了全知全能的上帝,應該沒人可以生出一個「完美定義」或「完美標準」讓大家遵循。不過,關於永續,廖桂賢給出了非常善巧的說法(2017: 203)

永續是過程,而非終點,永續的未來不會是一個恆久穩定的世界……溫室氣體排放量減少了多少……等等帳面數字固然是好用的設計規劃工具,但卻不該是永續設計的核心目標,也不見得能給我們一個高度適應力的生活環境……其綠或不綠的表現,應該取決於:這個設計案創造了什麼環境效果?又促進了什麼生態機制?

然而,在遇到不同的「生活」價值觀衝突時,本次公投最常看到的論述就是,要遵從科學至上,以實證科學數據作為最後的依歸。以此,不妨介紹一下貝克(Ulrich Beck)風險社會思維的理路。

二、從科學到風險

歷年來台灣政府說到風險治理,大致上是像這樣:某政策A具有風險(A可以是核電、大潭三接、或其他東西)。根據科學數據,A的風險極低,因此為了重要利益B(姑且假設A真的可以帶來B),基於利大於弊,我們應該接受A。然後雙方陣營開始檢查對方的科學數據跟研究方法是否真實可靠。而民眾時常被「專家」教育的就是,只要確認科學數據沒問題,我們就應該接受A。

不過,貝克所談的反思風險社會,並不是在鼓吹大家攜手信仰、發展實證科學,也不是在說要如何傳播、取得「正確科學知識」,更不是在說科技風險好可怕,什麼都不要。當然也不是在倡議我們需要英明的政府、企業施捨經費,讓產、官、學與公民彼此精益求精,共同治理風險。貝克的看家本領在於,挑戰以「機率」為基礎的風險科學,探討工業社會「人為決策」產生的巨型風險。

對於各種風險,現代國家的治理方針就是透過各種實證數據,以數據、機率為基礎,設定一個可接受值(例如,容許水泥業炸掉山頭的範圍、容許開發案剷除自然綠地的面積、容許爐渣存放在農地的數量、容許某些化學產品等等)。然而,巨型風險一旦真的化為現實災害(土石流、糧食危機、生態破壞、農地工廠火災等等),所謂的可接受值也僅淪為參考。以「國際輻射防護委員會」(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n Radiological Protection , ICRP)所設定的「既存暴露情境」(existing exposure situations)來說,乃是提供「參考值範圍」,一般民眾每人有效劑量為每年1-20毫西弗。其實已經明示,根本不可能採用固定的「科學標準」,而必須考慮各種財務與人力成本,就看誰比較倒楣遇到意外。福島核災後,福島地區的民眾標準就被日本政府設定在上限的20毫西弗(聯合國2018新聞稿)。而20毫西弗,其實是原本核電廠內員工的標準。

311浩劫十周年。福島核災。圖為2011年4月,倖存者騎單車進入受災的南相馬市。(AP)
福島核災後,福島地區的民眾標準就被日本政府設定在上限的20毫西弗。(資料照,AP)

因此,一旦風險真的變成災難時,其後果往往出乎意料,至於要善後到什麼程度,也非科學所能單獨決定。換句話說,連巨型風險的「弊」有哪些都是未知(例如藻礁生態系至今也未調查完畢),說「利大於弊」只是空話而已。

由於巨型風險的成因與後果都過於複雜,難以追究責任。政府與公民也未必有時間、意願、財力跟能力去「治理」(例如,高雄、台南農地爐渣)。因此,貝克稱之為「組織性無責任」的社會。乍看之下,現代社會一切的運作,都按照科技理性計算各種機率來決策,加以嚴密的組織化、數據化,各單位權責分明。然而對於各種實際災難後果,卻無人可以負責善後。要不然就是學日本政府,直接把整個福島地區比照成核電廠標準,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以此,貝克徹底粉碎了把實證科學當成最終依歸的信仰。自從工業時代以來,主流社會信仰實證科學可以「預知、控制、趨吉避凶」,就像天氣預報提供最佳判斷,無止盡精益求精,讓整個社會逐漸邁向天國般的幸福。然而,現實上卻變成無限輪迴各種災難意外的擺爛地獄。每個人不可能記得自己至今為止吃過幾片麵包,對於各種層出不窮的風險意外,多數人也是無力逐一追究,乾脆順從金權勢力就地合法,不了了之,讓自己安心。

2015-2021…化石資本、利益團體與歐盟執委會決策官員一共舉行了568次會議,…決策官員更是肆無忌憚地涉入71件化石資本的旋轉門案件。…所謂的「淨零排放」並非指完全不排放或減少溫室氣體排放,而是指「任何溫室氣體排放皆可藉由抵消大氣中同等數量的溫室氣體,從而達到平衡」…如此一來,跨國企業不僅毋須立即從工業生產的源頭減排,更可堂而皇之地以「將於2050年、2060、2070年達成淨零」為名,加大化石燃料、礦業的消耗、開採力道。(周世瑀,2021,上報) 

以台灣而言,雖然監察院在2014年已糾正各縣市自稱「科學專業」提報的都市計畫浮濫,國土空間規劃混亂不堪,白白浪費社會成本、生態資源,至今也未見有誰承擔法律責任或政治責任,兩黨高層依然樂此不疲,沿用既有土地制度,繼續推出開發案。

三、從科技理性到社會理性

既然實證科學無法代替上帝作出最後裁決,貝克主張「社會理性」納入民間社會不同的價值觀與公民知識進入政府視野,雙方以平等的姿態作出決策,或可視為哈伯瑪斯「溝通理性」的同路人。社會理性與溝通理性雖然導入「程序正義」與「民間多元價值」、「公民知識」等概念來跟實證科學、金權統治分庭抗禮,但貝克與哈伯瑪斯兩人並未反對開發新科技,也非否定實證科學的價值,而是期待在「迴避巨型風險」的共識下形塑新的經濟、社會模式。講白一點,就是鼓勵民間勇於提出新的可能性,挑戰既有金權體制,捨棄傳統經濟成長萬歲、科技發展萬能的思維。

德國哲學家哈伯馬斯。(美聯社)
德國哲學家哈伯馬斯。(資料照,美聯社)

回到能源議題,兩黨都是追隨國際「減碳」口號,實則把能源議題窄化成「發電問題」(按照溫管法六大部門分類,發電廠貢獻碳排大概全國的一成而已),再把責任說成「大家」都要用電,進而掩飾資本、國家、民間社會三者之間財力、權力與責任不對等的現實。尤其欺善怕惡,遇到廠商、業者抗議時,兩黨一向貼心讓步,而不敢說業者「極端」,更不敢動員網軍毆打、恐嚇廠商。

前文已指出,全國用電與碳排最大宗的製造部門,減碳貢獻微乎其微,其實,運輸部門政府設定的目標也僅為2005-2025由3800萬噸減為3500萬噸。反觀對於空污、碳排無關痛癢的三接大潭8、9號機,黨國高官卻如同巨嬰般委屈哭天搶地,歸罪於藻礁團體。

而甚多公民的心理狀態也如貝克所料,在面對各種風險無人實質負責,也不敢質疑政黨宣傳「缺電、空污、碳排」假資訊的情況下,轉而擁抱愛國主義,暢談「台灣隊」,期待大有為政府跟 蔣總統一樣聽取忠心建言,在「新科技」的庇佑下建設國家,而把民間抗議者當成「來亂的」。

兩蔣雖是「獨裁者」著名於世,然念念不忘「禮賢下士」的古訓…從事科技人才羅致和培育,及充實研究實驗設備…在國際科技界發光、發亮!吳、徐的智慧確乎高人一等!(呂一銘,2018)

十大建設給我們信心跟願景…可是如果沒有當時的遠見、特別是蔣經國總統他的睿智跟決心,我們不會說:前人開路、後人幸福;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林佳龍,2020)

「對於這種期待救世主的想法,我們後納粹世代的德國人是很難笑的出來,不過即使笑的出來也解決不了問題…」(Beck, 1995)

五、漂綠民主再出發

經歷本次能源公投,應可視為台灣仍處於30年來「漂綠民主」的體制,政府在法規上排除「社會理性」的聽證制度,也等同宣告,未來土地開發、廠商用電、空污、碳排的管制,就是維持政黨高層自行決定模式(公投後第二天,交通部隨即宣布宜蘭高鐵站土地開發)。漂綠體制下,大概又可分為:

1.開發制度漂綠:

從苗栗大埔、林口A7、大潭三接、桃園航空城、新竹台知、竹東二三重埔、高雄果菜市場、高雄橋科、南鐵東移、台北社子島、宜蘭高鐵站等等各種「說明會」、「工作坊」、「座談會」,包裝民主形象。但實質法規面上,一切「依法行政」  由政商高層說了算數,連送市議會審查都不用。廖桂賢(2017:200-205)指出,多國打著永續城市之名推動城市規劃,並融入各種環保相關指標,以為達成指標就是永續,而無視生活環境是否能滿足安居樂業。甚至以永續之名迫遷大量居民。此等違反生態、違反人道之計畫,僅是「漂綠」,而非真正的永續。

2.責任漂綠:

2019年全國總碳排2.87億噸,分屬六大部門,環保署盤點製造部門占五成以上。就算三接大潭8、9號機現在已經上線發電,貢獻能源部門的減碳效果也只有約100萬噸(以溫管法規定分配碳排)。但兩黨都誤導民眾,把主要責任推給發電廠。表面上,兩黨在能源議題鬥得天昏地暗,實則共同幫製造部門推卸責任。

3.愛國漂綠:

一般民主國家的社會學、政治學常識乃分為政府、資本、民間社會的制衡互補關係,在台灣被政府扭曲成:民眾必須服從政府自行核定的開發案來「民主治理」,或是要配合政府欽定的「每年用電成長2.5%」框架來追求「減碳」,彷彿重播日本殖民時代栽培「御用紳士」、「愛國婦人會」,分化台灣民間社會的歷史。「現在我們台灣,也漸有急進派和穩健派的分化,這是不能否認的事實,又是進化的過程。御用報紙也大搖大擺地議論急進派和穩健派的對立。」(蔣渭水,1927)

針對台灣政治運動陣營內部激進與溫和路線的內訌,台灣總督府當局極早即有計畫地擬定對策,促其猜忌對立、芥蒂橫生,激化左翼更趨激進、拉攏右翼製造分化,最後官憲收網,自左而右一一遭到各個擊破,終至全面瓦解。(陳翠蓮,1987)

20211218-四大公投投票所開票。(顏麟宇攝)
經歷本次能源公投,應可視為台灣仍處於30年來「漂綠民主」的體制。(資料照,顏麟宇攝)

5.減碳漂綠:

雖然無法幫永續發展安立一個「完美定義」,但至少聯合國開出17個面向。兩黨長期以來打著減碳口號,既不敢得罪製造業、營建業,又把其他面向當成附庸,造成更多後遺症。正如林憲德(2008)預言的

「綠建築」只是對於人類破壞環境的一點點療傷而已,別讓它成為破壞環境的白手套。同時也呼籲政府官員,寧可不要執行「綠建築政策」,千萬不能讓「容積率獎勵」造成子孫的浩劫……本人身為我國「綠建築制度」的催生者,基於環境良心,不得不在此鄭重呼籲相關單位,應該立即制止這種糟蹋環境、禍延子孫的暴行。坦白說,處於大量耗能、嚴重浪費的時代,現行「綠建築標章」只是以節能、節水百分之二、三十為目標而已,但是容積率獎勵所帶來的資材消耗、能源負擔、二氧化碳排放、交通超荷、公共設施不足、擴大城鄉差距等,其危害程度是千萬倍於「綠建築」之貢獻度的。

歸根究柢,國際呼籲「減碳」背後的邏輯,是害怕全球暖化破壞生態環境,威脅人類生存。兩黨平常放任毫無節制土地開發,又讓工業部門為所欲為,形同政府直接出手毀掉台灣生態環境、生活環境,炒爆房價讓台灣人難以生存。高層官員反而自鳴得意,自以為站上世界舞台而睥睨蒼生,彷彿時間停止在 蔣總統時代。

6.主體性漂綠:

長期由政商高層主宰開發並壟斷土地資源,以至於老百姓被政府隨意迫遷,苦於高房價無立錐之地,宛如被蛇盯上的青蛙。政府猶然津津樂道炒作新建案的潮流,導致台灣民間主體性幾乎蕩然無存。連1980-90年代的民間社會都敢直斥政府不用討好美國引進核電,並從文化、政治、經濟、工業、勞動、權力、環境、知識論多面向批判以建構台灣民間主體性(參見《林俊義文集》、《宋澤萊小說集》、《台灣環保聯盟史料彙編》)。反觀本次公投,民間媒體充斥經濟成長、穩定、建設、忠黨、愛國之流論述,不忍卒睹。 

民間既然缺乏真實主體性,近年來各種台灣歷史劇,讓老百姓回味「劇中的台灣人主體性」自我陶醉,跟馬政府時代推銷的「蔣家統治下的中華民國主體性」,可謂異曲同工之妙。這些「假的主體性」反映在社會上,就是多年來政商高層、皇親國戚都熱衷於能撈就撈,把台灣(社會成本、環境成本)當提款機,在洋人面前大談民主,然後屁股拍拍移民外國。跟中國公司雇用洋人臨時演員假裝談生意、開會。自抬價身價、自我滿足「民族自信」,如出一轍。

綜上,兩黨漂綠的作為,其實就是憑藉政治權力,跳過正當民主程序,拿「實證科學」畫大餅(核電烏托邦、2050減碳目標),畢竟只是虛有其表的邪惡,害台灣民眾無法抵達「真實」。至於我國民間社會何時才能掌握真實主體性,自主決定國家的發展方向,下一個關鍵點應該就是2025年公告的各縣市國土計畫功能分區。尤其是正在進行的「鄉村地區整體規劃」以及各縣市區段徵收,將決定我國農民、生態環境與鄉村地區的命運。民間社會能否有力團結廢除區段徵收,以及「鄉村地區整體規劃」能否由在地民眾實質參與,或是依然由政商高層輾壓庶民,留待日後觀察。 

*作者為政治大學第三部門研究中心研究員、德拉瓦大學能源及環境政策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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