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從古老的地方傳過來悠遠的呼喚

2021-11-0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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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的老北平,圖為前門大街。

1947年的老北平,圖為前門大街。

我於1946到1948年居住北平,是10歲至12歲的少年,那時的生活,所處的社會環境和人文氛圍,一直讓我懷念。十多年後,我到北京找尋過去的感覺,卻再也找不到了。

失敗者回憶錄20: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抗戰末期,從上海淪陷區逃難到國民政府統治區的安徽省屯溪市。為什麼是屯溪?因為在抗戰期間,當江浙等東南各省許多大城市相繼淪陷後,位於安徽南部的古鎮屯溪,就成為一些黨政軍機關、文化團體及大中院校緊急遷往的小後方,是東南部抗日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原來只2萬多人口的小鎮,增加到20萬。江浙人之多,市場之繁榮,有戰時「小上海」之稱。但即使是住在這個「小上海」的旅舍,我還是第一次見識了在地上牆上爬滿蛀蟲的糞坑,並必須在那裡方便的恐怖。這似乎是我對短期寄居的屯溪,仍然記得的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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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多久,日本投降,二戰結束。我家在屯溪大概只待了兩個月,就遷回勝利後的上海。

到處掛滿了慶祝抗戰勝利的標語,和領袖蔣介石的肖像。市民在狂喜中,迎接重慶國民政府的回歸。重新掌權的國民政府,一方面懲治「漢奸」,另方面也出現大規模的「接收」敵偽資產行動,「接收」後來被形容為「劫收」,因為許多並非敵偽資產的公營或私營機構,也因為在淪陷時期不可避免與汪政府打交道而被「接收」。「接收」是一塊肥肉,不同級別的接收大員是大小肥差。貪污行賄瞬即泛濫,而黑社會也很快恢復活動。淪陷時期上海儘管多數人的生活艱困,但治安和社會秩序良好,黑社會絕跡,戰後似乎一切又都回來了。

回上海後住了大約半年,社會變化太多太快,來不及存入記憶中。記得的事有:當時還在國共合作時期,姑姐李麗蓮和姑丈從延安來上海做統戰工作,聯絡文化界;稱作「法幣」的貨幣開始貶值,房屋的交易用金條;很少見到父親,他在北平和東北有新的工作。大約1946年初,媽媽帶著姐姐和我,遷去北平。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飛機很小,飛行時機身搖晃,我們都嘔吐了。

從住慣了的繁華的上海,移居到古老純樸的城市北平,對我可以說是耳目一新。那時的北平,只有一百多萬人口,是中國末代皇朝的帝都,但自1927年起,這裡已經不是政治中心,也自然不是經濟、文化活躍的城市了。所有的房子仍然是平房,或兩三層的小洋房,因為帝居規定,所有民居不能高過皇宮。那裡風沙和塵土飛揚,遇到下雨天,就是滿街泥濘,故有「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壞名聲。

11歲與姐姐、堂弟於北平天壇。(作者提供)
11歲與姐姐、堂弟於北平天壇。(作者提供)

但古城卻散發著美麗迷人的氣息。那裡的春夏秋冬四季分明,不像上海或南方那樣天氣變化不測。穿單衣、穿夾衣、穿棉衣,都有一定的時候。城市到處有大樹,也有許多公園,最多人去的公園,是曾經作為皇室們花園的北海。北海有全城最高的白塔。夏天從白塔望下來,全城被大樹濃蔭和湖水籠罩,一片綠色;冬天從白塔望下來,全城又被白雪覆蓋,一片銀白。冬夏都看不到屋瓦和馬路。而秋天,城中有一大片鮮紅,那是香山的紅葉。

北平的居民,純樸而幽默,街上到處都響著「勞駕,勞駕」的聲音,「勞駕」大約就是香港人說的「唔該」之意。馬路上極少路人的爭吵,講話的聲音也不大,不管哪個階層的人,都很有禮貌,相互忍讓似乎已成為人民的生活習慣。這是我在大上海所見不到的。

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市政是怎樣運作的,但大概國民黨並不那麼中央集權,地方應有自治的權限。那時的北平市長是教育家何思源。

我於1946到1948年居住北平,是10歲至12歲的少年,那時的生活,所處的社會環境和人文氛圍,一直讓我懷念。十多年後,我到北京找尋過去的感覺,卻再也找不到了。(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7日)

失敗者回憶錄21:古國風情

在北平兩年,給我人生留下了一個現實版的中國古老傳說。

「蘿蔔……賽梨……辣了換」,從百步外的胡同(巷子)傳來濃重北京口音的呼喚聲,我聽了三天,才由同住的三叔公告訴我那是賣蘿蔔的喊聲,以及那聲音是些什麼字。呼喚聲沉厚又悠長,像從古遠的地方傳來。北平那個時代仍然保留的古老傳統,從這賣蘿蔔的呼喚聲可以體味到。我到今天仍然記得那聲音。

1946到48,北平兩年,從繁華喧囂的上海來到純樸的古城。街道沒有車水馬龍,沒有熙來攘往。汽車不多,三輪車、人力車是中產者的交通工具。馬路有人牽著掛鈴鐺的駱駝走過。

先住在四合院。感覺非常特別,從胡同走進一個大門,穿過一個走道,進入四面平房圍繞的一個大院。院中夏天有花,傍晚各戶人坐在院中聊天;冬天有雪,孩子在那裡堆雪人,打雪球。

隨家人去了許多名勝古跡,故宮,北海,頤和園,天壇,在景山上「明思宗殉國處」的碑前留影,在天壇回音壁上聽姐姐從另一頭傳來的話語。留下足跡最多的地方是跟其他孩子在上面奔跑的一段段舊城牆,和後來因為肺病輟學而每天早上去學太極拳的太廟。太廟,是以前皇帝每隔兩天就去祭祀祖宗的公園,園裡佈滿要好幾個人才能圍抱的粗高大樹。有老師傅在那裡教太極,不少人在學拳學劍和練推手。

我學會了騎單車,溜冰,夏蟬冬雪季節交替的日子裡,這是我最愛的運動。

雪天在北平四合院。(作者提供)
雪天在北平四合院。(作者提供)

習慣和愛上了麵食,學會了包水餃。記得有一次,李伯伯帶我去餃子店,堂倌問:來一百還是八十?意思是要點多少隻水餃,李伯伯回說,先來五十吧。北平有許多清真店,涮羊肉是傳統的地道美食。也有只吃豬的各個部位的「全豬」店。我也吃過貧窮人家吃的窩窩頭,那是以玉米麵(玉米曬乾後磨成的粉)為主要材料做的,形狀像塔形,底部有凹洞。那真的難吃。頤和園有提供據說是給西太后做的窩窩頭,很小,味道就很好啦。那是皇家體驗平民生活又不損口福之道。

京戲很流行,老北京人會一邊走路一邊哼著京戲的段子。我也到過聽戲的戲園子,漸漸算是喜歡和懂得欣賞京戲了,也會哼幾段。

那兩年上小學四五年級,學了一點書法,學會國語注音符號,當過童子軍而且被選在門口站崗。大量的閱讀是在那時候開始的。剛有足夠認字能力的少年人,娛樂消遣只有看書。看《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七俠五義》《小五義》《續小五義》,然後是徐訏的小說《精神病患者的悲歌》等。

1947年北平學生發動了「反飢餓、反內戰」的示威遊行。我姐姐那時候剛入中學,也參加了。後來證明這是中國共產黨利用1947年國民黨統治區的物價飛漲,而在學生中挑動的國共鬥爭的「第二戰線」(第一戰線是國共在戰場上的交鋒)。我的小學老師,補習老師,為人正直、教學認真和充滿愛心,他們都向學生灌輸反國民政府、爭取民主自由的思想。我年紀小,沒有參加示威,但嗅到社會洋溢着親共思潮。而國府對這些沒有禁制,讓共產黨坐大了輿論勢力。

1947年5月20日,北洋大學等天津學生舉行「反飢餓、反內戰」大遊行。(維基百科)
1947年5月20日,北洋大學等天津學生舉行「反飢餓、反內戰」大遊行。(維基百科)

父親那兩年在東北的瀋陽、長春經營電影院,在北平的時間不多。我也去過東北幾天。1948年初,國共在東北的戰況展開,父親的電影院辦不下去,於是闔家移居香港。

在北平兩年,給我人生留下了一個現實版的中國古老傳說。那時統治者和人民仍然祭祖、敬天,老規矩老民風還在。(現在是不是已經被一掃而空呢?)古國風情,猶如遙遠的呼喚,長留我的記憶,十多年後滲透在我「不悔少作」的兩篇散文中。(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9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本文原發表於香港蘋果日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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