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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家嗎?」
暌違許多個多月,姜公終於回家了。
姜公跌倒那天,他跟網友要搭遊覽車環島的計畫全打亂了。他死都不願意上救護車,說去了醫院就回不來,大家安慰他只是治療骨折。
結果,姜公進醫院治好了腿,但判定沒有一個人生活的能力。他妻子死了,沒有兒女能聯絡,被送到光榮山莊。台北的山莊沒床位,就送到台東鄉下。要聯絡老鄉也沒辦法,因為醫護人員都拿玩具電話給他—那裡很多人吵著要回家,看護就拿玩具電話安撫他們。反正,他們很快就忘了。
姜公很生氣,說我沒有瘋,我只是跌倒了!他們說你老糊塗了,去睡覺就好了。帶去的毛巾、臉盆、鋼筆都被偷了,連假牙都不見。
走吧,這是最後一次逃了。
以前逃命,被打得半死還死不了。
現在被打死,也比不逃還好。先是不會說話,再來不會吃飯,最後連笑都不會,只能神智不清地死去—
我沒有瘋,我要回家。
姜公趁去醫院看病,逃出山莊。穿著功夫鞋和睡褲,還有順手摸來的亮粉紅T恤,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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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個地方,沒有任何家人。可是遇到我老婆之後……我決定,台灣就是我的葬身之處。」姜公摸著玄關櫃上的骨灰罈。
這種感覺,大概就是家族吧。
人活著真是不容易。
這個家,是真正的家。
瓦斯爐上面有鍋子,瀝水架堆疊著碗盤筷子,菜瓜布有點濕。老姜打開飯鍋,發現保溫好幾個月的飯黃了,把鍋子拿去泡水,重新煮了飯。他看了看冰箱,決定去買蛋,做太太的招牌蒸蛋給我們吃。
「可惜鹽巴和香料用不完了。」他說。
結婚之初,老姜知道自己年紀大了,一定會先死。結果倒是太太得了癌症,一年前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末期。太太喜歡做菜,常常看烹飪節目,留下很多食譜。很長一段時間,這些食譜就是老姜的精神支柱,他照著食譜來做,一開始做不出過去那個味道,只有蒸蛋八九不離十。每次吃,就像是太太在身邊。
現在,他每道菜都會做了,才終於意識到,沒有可以跟他一起吃的人了。
「早知道,就應該跟太太一起去。」
「我幫你去拿電扇過來。」打破尷尬的沉默,我隨便找事來做,結果客廳的電風扇頭脫落,底座重重落下,我有種幫了倒忙的感覺。頭頂上的時鐘也壞了好幾年,只是都習慣了,就沒去弄。想來換電池和燈泡,對老人來說也是很辛苦的工作吧。
但家裡東西壞得這麼徹底,老人可能也像這個房子,慢慢地死。
我跑去房間,叫老陳吃飯。老陳也早就洗好澡,穿好西裝,正在挑選領帶。
藍的沉穩,紅的有精神,橘色像在跑業務,老陳的領帶真是多采多姿。
「可惜啊,我有這麼多領帶,脖子只有一個,剩下的送你。」
「我不會打領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