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馬年春運達到破紀錄的三十六點二億人次。這是一個奇特的春運戰場，返鄉者的回鄉策略，無所不用其極，但終極武器是五千年來中華文化春節團圓的堅忍信念。全長一萬公里、高居世界第一的中國高鐵網絡，紓緩了春運人潮。火車和高鐵雖已採取車票實名制，但依然出現黃牛黨，鐵路購票網站不敵各種搶票軟件。高新技術融入春運戰爭，但戰場上人性的元素永恆不變。
歡迎加入這場席捲中國的戰鬥。三十六點二億人次所面對的，是如洪水湧向全國的返鄉潮。他們獲勝的戰利品，是一張回家的票。他們的終極武器，就是五千年來中華文化春節團圓的堅忍信念。
三十六點二億人次。這是今年中國春運客流量的預估總數。在春節這個意味著回鄉團圓的傳統節日的前後四十天裏，飛機、火車、汽車、輪船等交通工具的利用率將抵達全年的峰值，其運輸總量相當於把這個國家的總人口反覆搬運了三次。中國的統計資料雖然向來被詬病充滿水分，但在春運數字上，卻幾乎不會遭遇任何質疑。人頭攢動的候車大廳，塞得滿滿的火車車廂，以及那些遍及網上網下的有關購票難的呻吟之聲，或許為數字提供了更多的說服力。
和火車有關的故事，是春運的永恆主題。如果你選擇決意坐火車回家，這意味你選擇了以最傳統也是最困難的模式，進入春運的戰場。躍升為全球最大高鐵網和那全球第三大的鐵路網，充滿了愉快的、悲情的、痛苦的、窘迫的、光怪陸離的體驗。
鐵路在春運期間預計發送旅客二點五八億人次，外來務工人員與大學生是最主要的乘客，但湧入擠火車大潮的，亦不乏外國面孔。對他們而言，春運是觀察中國的絕佳途徑。在T89的列車上，一個二十二歲的外國女孩向周圍的人講起，她早上七點排隊才買到票，而故意不坐高鐵選擇普通火車，是為了看到真實的中國——多年前看完電影《臥虎藏龍》時她決定，「一定要去這個國家」。但在旁人看來，她的自我磨難難以理解。從石家莊到廣州，T89需要二十個小時，而高鐵僅需七小時。
初見高鐵的人，可能會以為這是從科幻電影中駛出的交通工具。由十六節車廂（有些是八節車廂）組成，長四百米的外體藍白相間的鋁合金列車，像是前端削尖的巨型子彈。戴著圓帽、穿著不同顏色制服的女孩，是高鐵的乘務員。她們經過比一般同行更為嚴格的選拔與培訓，她們的身高需至少達到一米六五，微笑時露出八顆牙齒。
提及高鐵不得不提劉志軍。這個在去年七月被判決死緩的原鐵道部部長，主導了鐵路系統的快速擴張，也為自己斂獲了大量財富。截至二零一五年，中國將擁有十二萬公里長的鐵路線，大約十分之一的路線為高鐵路線，而劉志軍在職八年裏一共修建了一點八萬公里鐵路，相當於原有線路的四分之一。但更重要的，他和總工程師張曙光發揮了後發優勢，在吸納德、法、日等國高鐵的先進技術後，自主創新，讓中國高鐵擁有自己的獨家技術，還可向外輸出，在全國建立三、四小時生活圈的高鐵系統，被《紐約時報》讚譽為非常準時。
目前中國約一萬公里的高鐵里程已經成為世界第一。高鐵增多的同時，普通列車車次在減少。一個小夥子在北京南站的窗口轉悠了三小時，仍然不捨得花七百二十元人民幣（約一百一十九美元）買回安徽僅剩的高鐵一等座。相比起節省的時間，錢顯然對他更重要。對於坊間抱怨高鐵太貴的聲音，京廣鐵路上的一位列車員堅定地認為高鐵票價合理，所有的價格均由嚴密的公式算出，一等座價格=0.3366×(1+10%)×里程。
高鐵的時速曾高達三百五十公里，在二零一一年七月溫州動車事故後，鐵道部命令最高時速降到三百公里。然而高鐵依然對於速度有著熱忱追求。京津城際高鐵在幾天前，剛剛成為全國首條實現移動4G網絡全覆蓋的鐵路，依照官方所宣傳，下載一部2G大小的電影只需要十幾秒。
運輸工具的升級正在迅速發生，去年中國鐵路總公司採購了一百九十組動車組和二千多列新型客車。但陳舊的設備並未完全被淘汰。有著濃厚蘇聯風格的綠皮火車，時速一百公里上下，雖然早已不是春運的主力，但仍然不可被小覷，去年春運期間，綠皮車日均開行六百二十一對，佔了客車總數的兩成。
成人帶著尿片上車以防擠不進廁所的事例，已經幾乎絕跡。但綠皮火車依然是落後與擁擠的象徵。車裏沒有空調，呈九十度的硬邦邦的座背對腰力提出了巨大考驗。比起普通空調快車，每輛綠皮火車需多配備三個人專門負責燒鍋爐，以確保每個車廂都有熱水。
高鐵與綠皮火車這種看似矛盾的共存，就像中國複雜的現實。建於一九九六年曾譽為「亞洲第一大站」的北京西站有著古代城樓般雄壯的外觀，但在其北廣場地下通道裏你會看到完全不同的一幕。無家可歸的人在這裏常年打著地鋪，等待著上車的農民工黑壓壓擠在一起，空氣中流動著煙味、垃圾腐敗的味道與人類的所有體臭。
購票的難與不難
領導視察，是每年春運的固定節目。一月十六日早晨，一位領導在北京西站停留了三十五分鐘。他利用其中的幾分鐘，與正在候車的導購劉秀艷攀談。當得知對方身份時，劉秀艷興奮地跳了起來：「副總理您放心，今年票還行，不難買。」當天是春運的首日。
然而，國務院副總理馬凱此時得到的信息，並不能準確反映現實。買票難，依然是橫亙在每個返鄉者頭上的利劍。很多人會去尋找網上流傳的「訂票攻略」。各種版本的訂票攻略裏融合了市井智慧與切身經驗，它會告訴你諸如「電話訂票是從早六點到凌晨一點，而當天都有訂了票沒去取的，即次日六點打過去就可以訂到剩票」的提示。
更多的攻略是關於網絡購票的，並且已經成為主流，在一月二十日全國鐵路發售的七百五十六點九萬張車票中，互聯網佔了百分之五十四點七。網絡購票形式上只有四個步驟：登錄、查票、下單、限期內付款，但沒有這?簡單。一個美國《外交政策》的記者在網站註冊時，試了十四次才找到一個清楚的驗證碼——官方稱此舉旨在保證購票公平，防止搶票軟體。驗證碼一度是動態的，很難看清，引發爭議後才改為靜止。
在二零一一年，名為「12306」的鐵絡購票網站由官方推出，經過多次改版升級之後，功能已經強大許多。最新一個變化是，自去年十一月三十日起，付款可以選擇「支付寶」——一種在中國流行的極為便捷的第三方支付工具，可在手機上操作。二十八天後，有近十三萬人次通過支付寶購票，其中半數使用了手機付款。
網絡售票對一些人開?了新的大門之時，也對另一些人關閉了大門。那些對網絡一竅不通的人——往往是最需火車票的農民，從頭學習網絡購票，簡直是比讓一個搬運工去考電工執照更困難。廣州賣肉夾饃的一名小販好容易弄清了網絡購票流程，卻發現他可用來支付的銀行卡放在了山西的老家。而在廣州火車站，一個不懂上網支付的農民工和他的夥伴，只有如《等待戈多》（台港譯《等待果陀》）一般守候人工售票窗口。他坐在自帶的桶上，對著電子大螢幕的「餘票」一行，已經連續盯了兩天。「一定要等到。」他神情堅決地說。
全國近六千家火車票代售點也受到了網絡力量的衝擊。代售點在速度上沒有優勢，只可提前十八天買票（網絡售票是提前二十天），價格上則比網絡售票多出五元手續費。曾經紅火的生意在走下坡路。北京市豐台的一個火車票代售點，淡季每天平均賣出五六十張，春運期間每天銷量也超不過一百張，而幾年前的數字分別是一百五十張和二百張。
在春運票開售的首日，「12306」就成為?矢之的。巨大的搶票壓力導致「12306」在上午癱瘓一小時，無法使用購票、查詢等各項功能。在下午，新的故障又出現了，有時登陸後會錯誤地顯示他人的信息。
賣票被罵哭拳擊柱發洩
最多的怨憤指向搶票難的問題。12306的一位客戶服務員，在預定春運票的頭十天內被憤怒的旅客罵哭了三回。這位剛剛上崗的大學生，和她的同事一樣，每天接聽三百到四百個電話，整個客服中心接聽電話總數超三萬個。巨大的壓力之下，一面職工發洩牆和一個發洩拳擊柱應運而生，員工可以在這裏發洩情緒。
一位深圳的孫姓母親發動了家人朋友用多台電腦一起搶票，一位自詡網絡高手的北大學生在電腦前連續刷了七天票，而另一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在反覆研究了中國鐵路複雜而綿延的線路圖後，設計了三種不同的回家路線。但他們的結果是一樣的，搶票失敗。
連理應最精通搶票的黃牛黨，如果不靠專業軟件的幫助，搶到票也並不容易。一名黃牛甚至公然向記者發起了牢騷：「我也想活在央視新聞聯播裏，幾分鐘一千張票。」
火車票實名制二零一零年推出，就是為了打擊黃牛黨屯票，與票面個人信息不符合的乘客無法上車。但黃牛黨很快找到了新的對應之法，有顧客就立刻退票，票會立即進入售票系統，他們再拿旅客真實身份證信息第一時間把這張票搶回來。
這種伎倆在過去難以失手，但「12306」在二零一三年十二月底找到了還擊方法——隨機退票機制：一張票被退了之後，不會當即在票池出現，而是會在三小時內的隨機時間進入票池。這樣黃牛難以把握重新搶票的時機。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黃牛又發現了漏洞，隨機退票機制不適用於開車前六小時。那個時間段內，車票還是會當即回到票池，黃牛仍然可以安穩作業。只要票量有限這個前提不改變，黃牛與鐵道部門的戰爭永不停止。
買不到票的人只有開動大腦，另闢蹊徑。深圳一位孫姓母親想到了新的點子，輾轉東部沿海城市回家，因為相比之下，沿海線票務不算緊張。在微博收穫了一百個讚的鼓勵之後，她花費一千三百三十七點五元一舉購下六張高鐵票和一張船票。按行程，十二天裏，她將和七歲的女兒一路遊玩，輾轉八座城市。這還不算轉乘的最高紀錄，一個叫林陽陽的小夥子選擇輾轉八地途經十一站的換乘方案。回報是，比起坐飛機省了近千元。
為了回家，很多人嘗試開掘內在潛能。姚少雙選擇騎馬回家，在經歷穿越塞車國道、闖入加油站買水、與私家車追逐等冒險後，他的事跡在網上廣傳。其實他不過恰好使用了職業技能：他是二零一三年中國馬術節馬術繞桶賽冠軍。
有些人顯然過於自信。一名男子用農用三輪車拉了一家老小十二口人——包括兩三歲的孩子，準備騎行三千里，從天津回安徽。七個小時後他們在山東德州被交警截下。故事的結局還算不錯，經過交警協調，德州的客運公司答應專程送他們。
逃犯越獄回家過年
很難向未能深刻了解中華文化的人，闡釋這種為了回家不顧一切的衝動。海南鐵路警方今年已查獲逃犯十一名，其中八名逃犯是在趕往回家過年的路上落網。
被攔下的不止是逃犯，還有那些危險物品。在河北省會石家莊的火車站，三個進站口的九台安檢機每天要檢查十六萬個包。一名男子被安檢員發現隨身帶了十四個打火機，最終只讓帶走五個。他的解釋充滿了中國特色：「這些打火機都是平時喝酒時贈的，準備回家給孩子們放鞭炮用。」
火車站是旅程的起點，也是終點，但對於某些人，起點瞬間變成了終點——在南京站春運?動的最初五天裏，日均三四千人退票，五六十人把票弄丟。
通過網絡購票，乘客可以刷二代身份證直接進站，極大程度減輕了火車站的售票窗口的負擔，但售票員的任務仍然艱巨。蘇州站售票員徐靈芝和她的同事每天要賣出一千五百多張票，近十二個小時的工作裏，休息時間不超過三十分鐘。他們靠一種「黃氏響聲丸」的藥補救嗓子。這種辛勞值得致敬，但北京一位叫尹樹霞的售票員才是業界傳奇，從詢問到售票結束，她最快時不到十秒，在二零零八年到一二年五年間，賣出了超過一百萬張車票。
夫婦錢丟了差點自殺
火車上的旅程，短則幾個小時，長則超過兩天，什?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一對湖南夫婦將裝有全年經營積蓄二萬元的挎包弄丟，急得想尋短見，所幸最後發現挎包忘在了車站安檢處；一名孕婦突然臨產，乘客騰出座椅讓她平躺，四周圍上床單，不久一個六斤多重的嬰兒出生；一名乘客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子墜落，將一名婦女腦袋砸了一個大包，列車員以「都是四川人，在外打工都不容易」予以調解，傷者被賠了二百元。
火車上有些恆久不變的規律。長途列車上的洗手間最初無論清洗得多乾淨，最終都會變成一個充滿臭氣的肮髒發酵場，便池周圍布滿尿液甚至糞便殘留。兼職兜售小玩意兒的列車員像執行神聖使命一樣，永遠充滿熱情，開場語包括：「我來給大家見證一個奇妙的東西，請一定看仔細！」五分鐘後，乘客才明白他所說的不過是張有立體效果的畫。
五十五歲搬運工人黃基自九二年從四川南充出來打工，二十二年間輾轉了小半個中國，但因認為車票花費較大，今年僅是他第四次回家。相比之下，長沙人張先生春運經驗豐富，過去十幾年，年年順利回家。但今年是他首次買站票，上車後的三小時裏他都抱怨不停。好在他上車前買了把凳子，其價值絕對不止所花的十元。剛坐下十分鐘，他就吃光了一碗速食麵和一瓶燒酒。
車廂內的政論家
在火車上，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並不存在一堵高牆。大聲講電話、當?剪腳趾甲等行為，因為屢屢出現，絕算不上過分的冒犯。而在某種時刻，火車又變成了一個演講的廣場，「不惜武力解決台灣問題」、「中國的改革不能停滯」，每一輛車上都不缺少慷慨激揚的中年人。而有些人主動選擇對外宣洩一些隱秘。一位大爺拉住旁人講起三年前女兒突然去世，自己獨立撫養孫女的心酸往事。
一個蒙著伊斯蘭教頭巾的女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後，在二十小時裏始終保持了一種坐姿。一個男人端著盒裝速食麵，邊走邊拿叉子挑起兩根麵，導致差點跌倒。兩個小女孩因受不了車廂的搖晃而嘔吐，她們的媽媽用草紙使勁擦拭地面，但強烈的味道揮之不去。一位婦女抱著三歲的孩子睡著了，孩子在一小時內醒了六次，每次都規律性地哭了四聲，然後繼續沉睡。
幾個穿皮衣的人在討論站票減價的問題：「你讓我跟有座的花一樣的錢，憑什?？」所有參與者都表示認同。廣州市民雷闖已經採取了行動，一次站票之旅結束，他立即把鐵路公司告上了法庭，要求退回一半票錢。案件尚未開庭。
中國智慧手機二零一三年出貨三點二億台，但在坐火車的人裏普及率並不高——使用智慧手機打發時光的人是少數派。有人用電腦看電影，腳邊全是瓜子殼，橘子皮散落四周。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孩子正在腿上做功課，他媽媽深情凝視，給他遞上鉛筆和橡皮。一個農民工津津有味地讀了廣州地圖半個小時，由於看不清，他屢次將地圖拿到臉部近處，嘴裏不斷念叨。三兩個撲克牌愛好者突然一起發出尖利的大笑，驚醒了前排熟睡的老人。而一個法號釋宗彪的僧人若即若離地看著這一切，他無意中闖入這場春運，出家多年的他早已沒了春節的概念，此行只是去山西的某座寺廟參加一場法事。
普通列車的煙味
中國盛產煙民。動車和高鐵禁煙，但在普通列車上，煙民們可找到收留之所——車廂連接處。這是一支永遠有新鮮血液補充的隊伍——剛開始是四個男人在吞雲吐霧，其中兩個抽完煙後撤退，但又有三個人頂替進來。經過煙民的接力，車廂變得烏煙瘴氣。一個呼吸道敏感的女孩因此強烈不適，直到下車三天之後，她仍感覺煙味在鼻腔環繞。
在火車上，人的耐受力被期待變得更強，這種期待包括嬰兒。在福州出發的一輛火車上，一對重慶夫婦手足無措地求助列車員，他們剛滿八個月的兒子突發高燒。孩子貼上退熱貼後，夫妻倆卻拒絕下車前往醫院救治。這輛火車回福州的路上，類似的事情發生在了另外兩對夫婦身上，他們的選擇仍然不是帶孩子下車看病。這些焦灼的父母有著相同的顧慮，「春節期間一票難求」。
春運是爭奪有限資源之戰
春運是場戰爭，一場爭搶有限資源的戰爭，一場克服物質與精神上所有困難的戰爭。高新技術已經融入這場戰爭裏，但戰場上那些人性的元素永恆不變，那些尖銳的依然尖銳，那些艱難的依然艱難。
當一切結束，火車到達終點時，可以確定的是，迎接返鄉者的，並不會是歡呼的人潮與慶祝的條幅。但當他們的腳踏出火車的一刻，勝利已經到來。而就在不遠處，那個有著親人和溫熱食物的叫做家的地方，等待著中華文化英雄式的凱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