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聞公共電視台即將在今年（2021）2月25日開始播出一系列17部紀錄片《公視紀實》，透過19位導演的作品呈現台灣在各種層面上的不同面貌，讓觀眾真正了解台灣目前的處境及未來即將面臨的困境，更重要的是為台灣的歷史留下最真實的紀錄。
從2月25日到5月27日，每週四晚間22:00於公共電視頻道首播，預計共14週，內容涵蓋了李惠仁《上學去》、李立劭《獨舞者的樂章》、林琬玉和張博鈞的《一粒種子~楊儒門日記》、盧曉筠《月港蜂雲》、李權洋《有時》、吳耀東《站在那裡》、簡毓群《海的盡頭》、楊棟樑《流轉世代》、謝欣志和陳芝安的《為寂寞在唱歌》及《建築慢慢》、吳星螢《斜坡上的老歌手》、楊守義和柯智豪的《唸歌走江湖－國寶藝師楊秀卿的音樂旅程》、陳彥豪《里長奧笑連》、蕭立峻《日常風景》、呂柏勳《聽說他這個人》、林佑恩《度日》及王大中《搞砸一切》。寫到這裡，好像有為公共電視台進行置入性行銷之嫌，故而這17部紀錄片的內容就留待讀者自行去觀看與體會。
其實，筆者之所以特別撰文銘記，是為了2月25日首集即將播出李惠仁導演的《上學去》，因為筆者有幸也參與了這部紀錄片部分內容的錄製，對於惠仁導演忠實記錄台灣高等教育裡「預警學校」的掙扎和「專案輔導學校」的關閉，可謂感受深切，有些話實在不吐不快。
一開始就從李惠仁導演說起吧！
李惠仁，何許人也？或許對於不熟悉台灣紀錄片領域的人而言，這個名字會有些陌生，但是若對近十年來關心台灣公共事務且了解紀錄片拍攝的朋友來說，李惠仁這個名字可就如雷貫耳了。從他的第一部得獎作品《睜開左眼》（2009年映象公與義首獎，這是台灣第一部以電視攝影記者為對象的紀錄片，述說四位攝影記者的故事），惠仁導演以其自身長期擔任電視新聞攝影記者的經驗，開啟了社會大眾對光鮮亮麗的新聞主播之外，如何看待扛著沈重機器的攝影記者的角色，以及重新思索台灣新聞媒體的公共性與自律性問題；而在《不能戳的秘密1:政府病毒》（2011，獲第十屆卓越新聞獎及電視調查報導獎）和《不能戳的秘密2：國家機器》（2013）裡，他更直接挑戰農委會，不僅對當時農委會隱匿禽流感疫情的內幕有大幅報導，並且對於農委會後續對他「毫無遮掩的秋後算帳」也勇敢揭露出來；在《蘋果的滋味》（2015）爆出中時集團、旺旺集團準備收購＜蘋果日報＞及＜壹週刊＞的內幕，讓台灣民眾看見不一樣的黎智英，一個來自香港的腥羶色媒體，卻意外地喚起了台灣捍衛新聞自由的意識；對於中國大陸資金的介入港台新聞媒體，李導後來乾脆直接拍攝紀錄片《并：控制》（2018），用以揭示中共對港台新聞媒體操控的三部曲：被控制－互相控制－自我控制（自我審查），李導也因此被中國大陸列入了黑名單。
從上述種種，我們大概可想見李惠仁導演在拍攝每一部紀錄片時所承受的壓力，尤其2011年《不能戳的祕密》完成後沒有任何一家新聞電視台願意播出，而李導只能透過youtube、動新聞及新頭殼等網路媒體將紀錄片公開；2018年的《并：控制》紀錄片也遭到中國大陸的「思想審查」，致使原本資助的香港老闆介入拍攝內容，讓李導放棄其合作關係而改以網路集資。這樣的新聞良心與無畏的勇氣，實是筆者生平所僅見。
今年2月25日在公共電視台即將播出的《上學去》，則是李導關心台灣高等教育不斷惡化的新作，可見惠仁導演開始從對新聞媒體的自省、官僚體制的僵化、及威權政治的控訴，已經延伸至對高等教育的關注。
在這部即將上映的《上學去》紀錄片中，李導沿續過去一貫的批判角度與幽默調性，探討台灣目前高等教育的現況，尤其對私立大學和科大的處境進行深入報導，甚至李導自己都撩下去報考世新大學社發所，再當一回的研究所新鮮人（本片以「上學去」為名，便是從李導第一天到世新大學新生報到開始）。在這部紀錄片中，李導一共記錄了四所大學（世新大學、永達技術學院、南榮科大、及南華大學）目前的狀況，探討的議題觸及目前私立大學最敏感的四個議題，即系所整併、私校退場、學術弊案、及教師評鑑。
首先，就是世新大學的社發所（正式名稱「社會發展研究所」）停招案。早在前年（2019）1月，世新大學就通過「社發所自109學年度起停招」的決議，但事後經教育部認定程序不完備而駁回該停招案；可是世新大學卻沒有因此放棄此企圖，於去年（2020）8月改而倡議「社發所與社心系（全名「社會心理研究所」）的合併案」，並強迫要求兩系所的教師討論及接受該案，此案亦經社發所師生的不斷反對下而暫罷；到了去年（2020）12月世新大學研發處又在增調會議（「109學年度增設調整院系所學位學程審查委員會」）中提出「社發所停招案」及「社發所與社心系合併案」兩案併陳，並於今年（2021）1月25日的校務會議中強行通過，會議中更裁示社發所將於111學年度起停招，應驗了社發所師生一直擔憂的「假合併，真滅所」手法。
這是世新大學在這兩年內第二度停招社發所，雖然校方的主要理由為少子化衝擊以及社發所近兩年來註冊率不佳，但社發所的黃德北教授表示：世新校方發出公文與社發所師生說明停招理由，與2019年的停招理由並無根本差別，且108學年度所上招生情況佳，「在世新也還有招生更差的系所」，但校方依舊拿「休學率高」、「畢業年限長」作為社發所「辦學績效不佳」的理由，校方實際上只是「為處理而處理」來懲戒社發所師生長期以來的「不聽話」而已，手法不僅粗暴而且還有殺雞儆猴警示校內其他系所的意味濃厚。
第二個案例是永達技術學院。從2014年8月永達技術學院申請停辦至今，由於長年積欠教職員薪水，且資遣費和公保年金也一直懸而未決，對於學校和政府的無作為，數十位永達教師組成「永達教職員生權益申討團」持續向行政院陳情抗議：質疑教育部失職，要求永達以校產補償積欠教職員的薪資、資遣費與公保年金。正如前永達技術學院車輛工程系主任江照勇教授所說：我們的退休金每個月才1萬出頭，連基本的退休樓地板都不到，向行政院陳情所要爭取的，也不過是最基本的公平正義而已。時至前年（2019）3月，教育部才向法院聲請解除永達全體董事的職務，屏東地方法院於8月裁定永達董事會違反私校法，准許解除永達全體董事職務改派公益董事。不過由於私校轉型退場條例仍延宕停滯於立法院，永達技術學院的未來仍遙遙無期。
第三是2016年南榮科大因前校長黃聰亮販售假學歷、假論文的學術弊案，註冊率慘降至18％，且因長期財務狀況和教育品質不佳，先是被教育部要求108學年度停招一年，後又因董事會的1億資金沒有到位，教育部依《私立學校法》直接下達自108學年度第2學期（109年2月1日）起停辦的命令。這對南榮科大的師生而言，實是不可承受之打擊，而且自2019年5月起，校方開始積欠教職員薪水，無疑已經步上永達技術學院的後塵。其中最令人不忍卒睹的一個場景，就是在南榮科大破落的教室裡一個老師對一個學生的「一對一教學」，以往代表著特別禮聘的家教方式，但現在卻是學校即將關閉前的最後堅持了。
最後一個案例是南華大學兩位老師對該校不合理的教師評鑑進行的「公民不服從」行動（參見拙文＜謝青龍的最後開學日：教師評鑑制度下的悲鳴＞及周平教授的＜我為何杯葛大學教師評鑑制度＞）。雖然教育部要求各大學實施教師評鑑是為了保障教育品質及學生權益，但是這套評鑑制度到現今這個高教崩壞的時代裡，恰恰成了各大學主政者用來「操控教師行為」及「預備資遣教師」的工具。為此，筆者與周平教授因不配合學校的教師評鑑而連續五年不及格後（依學校的教師評鑑辦法，連續六年不合格，即予不續聘的處分），決定在最後一年把我們近二十年教學生涯中最精華的課程內容，凝聚成一系列的講座課程，名曰「最後十堂星期四的課」，不意竟引起惠仁導演的關注，特地到南華大學拍攝這十堂課的片斷，也算是作為台灣高等教育衰敗過程中的一個見證吧。
四所大學的四個案例，李惠仁導演在這部《上學去》的紀錄片中，到底想告訴我們什麼？恐怕只有兩句話可以表達，那就是：「台灣的高等教育到底怎麼了？」和「它還會繼續惡化到什麼程度？」
如同前教育部政務次長陳德華在104年3月27日曾說的：至112學年度時，台灣的大學院校數將降為110所，屆時可能將有50所大學院校整併或消失，其中20至40所是私立大學，8至12所是公立大學；同時，大學校院的專任教師數將減少約1萬餘名。以此類推，如果我們從108學度估算至117學年度的話，則大一新生的生源比現在減少9萬1千多人（號稱減少近10萬人），那麼消失的大學校院將達60所之多，失業的大學專任教師也將逼近2萬名。
未來十年內台灣的各大學校院都將一年比一年難挨，各大學校院（尤其是私立大學和科大）早已慌亂到不知所措，加上教育部的毫無作為，造就了這十年來的眾多高教亂象：私校董事會掏空校產或轉賣給更惡劣的秃鷹財團；透過人力仲介集團控制與剝削外籍學生以填補招生空缺；為申請教育部各項大型計畫不惜造假成果資料；以評鑑之名壓迫校內教職員生進行血汗勞動……。《上學去》這部紀錄片所記錄的這四所大學，僅僅只是開端而已，緊接而來的大學倒閉潮，將會更驚心動魄。
當教育的現場，台下只坐著一名學生，台上的老師還能堅持到最後一堂課嗎？當學校即將關閉，學生們辛苦學習取得了畢業文憑，卻再也沒有母校了？當學生成為待價而沽的商品時，老師只能自我轉變身成為招生業務員嗎？
李惠仁導演以其專業的新聞媒體素養，看到了台灣高等教育正處在一個懸崖邊緣，他問道：教育的本質到底是什麼？教育最後到底留下什麼？《上學去》記錄的已經不只是大學教育裡學生未來艱辛的學習之路而已，它也突顯了大學老師們在生存與理想之間究竟何去何從的問題，就像惠仁導演所說的：象牙塔裡面的大學老師們正在上一堂「他們從來沒有上過的課」！
＊作者為南華大學通識中心專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