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沒事，是死人不是打人。」
膝蓋桑懷疑，一定是桶柑幫他的忙。告別式後，膝蓋桑拍打桶柑屁股低聲問：「是妳幹的對不對？對不對？」又摸順牠的毛，說：「唉，謝謝啦，他現在解脫了。」膝蓋桑很感激桶柑沒把那天她說的氣話說出去，接著，想起牠是狗只會汪汪，罵自己「老糊塗」。
桶柑知道老主人不見了，常趴在他固定坐的椅子旁，張著無助的狗眼望向遙不可及的遠方，食量也減了。膝蓋桑看牠這樣念舊情，對牠的態度轉好，畢竟，跟那兩個子女比起來，桶柑的表情哀戚多了。
不久，兒子跟女友在外租屋同居，房東不准養寵物，搬出去之前，交代老媽：「好好照顧桶柑，看到牠就想起老爸，心痛啊！」
再不久，女兒受不了她一天到晚問：「為什麼不去嫁？我要幫妳做飯洗衣服到什麼時候？」答以：「讓妳有事情做才不會失智，一點都不懂人家的孝心。」
膝蓋桑的血壓飆高：「我做牛做馬比不上一條狗受寵！」女兒答：「妳又不是寵物。」
「妳聽聽，她竟然說我不是寵物！」膝蓋桑向菜攤老闆娘投訴，旁邊支著耳朵聽八卦的婦人忍不住給了評語：「妳確實不是寵物。」
女兒也搬出去了。
膝蓋桑進入「空巢期」，幾乎天天以淚洗面。桶柑在她腳邊繞來繞去，膝蓋桑一面哭一面叫牠「坐下」，桶柑坐下來又站起來，如是數回，很不安的樣子。膝蓋桑忽然覺得，桶柑說不定是老伴上輩子的妻子，這生來做他的小三，只不過修行不夠沒變成人。
這樣說來，她們倆算是情敵，不，算原配與妾。膝蓋桑叫桶柑「上來」，拍拍自己的膝蓋，桶柑跳上沙發，把頭擱在她的膝蓋上，一人一狗嗚嗚地發出互相安慰的聲音。
膝蓋桑學他老伴一日兩次帶桶柑去散步，幫牠撿大便裝入塑膠袋帶回家，也捨得花錢買好一點的狗糧給牠吃，把桶柑當成老伴的小三看待，有時對牠說：「以前對妳不夠好，抱歉啦。」有時摟著桶柑掉眼淚：「我很想他，妳想不想啊、想不想啊？」
十歲的桶柑相當於人類五十多歲，也不年輕，除了白內障，有條腿顯得較無力，走起路來有點瘸，真是老狗樣。膝蓋桑的膝蓋也越來越嚴重，但是下樓梯時，膝蓋桑心疼牠，一手抱牠一手扶欄杆，慢慢下樓。
社區的人都喜歡桶柑，牠成了每日在中庭曬太陽的老猴團一員，方圓五公里內的人都知道這隻忠心耿耿的老柴犬跟膝蓋桑形影不離。
剛開始桶柑衰老少食，後來倦怠無力，病得明顯，膝蓋桑打電話叫子女回來帶牠看醫生，一天拖過一天，沒人理，不得已，拜託秀華帶去。醫生診斷是腎臟毛病，熬不到兩個月，桶柑在膝蓋桑誦唸佛號聲中，走完狗生。
桶柑的後事是對面鄰居老Q幫著辦的，備極哀榮，老猴團都去了，還請人誦經。誦經時，膝蓋桑的眼淚沒停過，大約是想到以後自己死了不可能有人真心哀悼她，像是預先為自己備一些哭糧般，讓人分不清她到底在哭人還是狗？
桶柑走後，膝蓋桑凡是看到別人溜狗，都會去搭訕，順便炫耀桶柑如何聰明、貼心。
逢年過節去龍山寺禮拜，也會求觀世音菩薩，下輩子讓她做一條狗。
書展講座─
時間：2021-01-26（二） 18：30-19：30
場地：主題廣場
講者：簡媜
主題：寂寞，沒有疫苗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小說《十種寂寞》（印刻），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