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柔縉專文:突破政治與時代桎梏的大港女兒

2020-12-26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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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時代,隨著打狗港擴建為現代化大港,填土造新市地,高雄開始成為機會的港都,打開胸懷,容納來自四面八方的異鄉客。東南水泥創辦人陳江章從澎湖來,永豐金集團創辦人何傳從台南安平來,前高雄市長楊金虎醫生從台南歸仁來,大統百貨集團創辦人吳耀庭從台南佳里來。政大陳芳明教授的媽媽更遠從台中大甲來高雄尋找工作機會,最後進入最光鮮時髦的吉井百貨公司。甚至到戰後六○年代,年輕的家父也帶著妻兒從雲林莿桐搬遷到三民區的灣仔內,我六歲到十五歲就在高雄度過。印象中,隔壁開租書店的阿伯一樣從雲林搬來,巷口對面的家具行老闆是澎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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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治時期的打狗港明信片。(取自維基百科)
日本時代,隨著打狗港擴建為現代化大港,填土造新市地,高雄開始成為機會的港都,打開胸懷,容納來自四面八方的異鄉客。圖為日治時期的打狗港明信片。(取自維基百科)

孫家世居港邊的苓雅寮,孫雪娥在此出生,初念小學在哨船頭附近,之後轉學到鹽埕町,高女畢業後第一個工作又到挨著海岸的新濱町,正是典型土生土長的大港兒女。以我探查台灣近代史所知,歷史人物生長於田間山邊的比比皆是,像孫雪娥這樣的「大港人」,較為罕見。

萬噸黑船在港灣進進出出,巨大鳴笛聲迴盪不歇,高聳的起重機吊掛一大袋的糖、一大簍的香蕉,如此海天腳邊,如此動感,跟滿眼綠稻青樹的平野深山的靜止安寧,召喚出的靈魂想必不同。更且,如孫雪娥所說,「高雄還不只是釣魚、捕魚的海邊而已,是各國的船都會來的港。」

另外,孫雪娥也是我所謂的「高女世代」。

每週五的台北正午,士林有例行的老校友聚會,她們畢業於戰前的台北第一高女,人數僅湊足一張圓桌。近來隨著年歲攀升,第三高女校友加入,才能圍滿桌子。我受邀參加過幾次。第一次,我很興奮介紹自己「也是北一女校友」,立刻被一個溫和有笑的聲音糾正,「我們不是『北一女』喔!我們是『台北第一高女』!」從此,我對「高女」兩字極為提神,它不同於戰後的「女中」,它代表了戰前受高等教育的女性,而且是人數不多的稀有族群。

日本時代,沒有國中、高中之分。台籍女孩子公學校畢業,即可報考四年制的高等女學校。能考高女的,意謂家庭經濟多在中上階層,人數極少。除了台北第三高女、台南第二高女、彰化高女明顯以招收台灣女學生為主之外,台北第一高女、新竹高女、台中高女、高雄高女等校,台籍學生都是絕對的少數。依台北第一高女戰後所編的校友名錄,一九二二年才有第一位台籍畢業生,到一九四五年為止,總共七十九位而已。每一年台籍學生佔比在百分之一、二之間徘徊,最高只到百分之三。

(國家圖書館提供)

隨著高雄港擴建,形成港都市街,人口增加,設立高等女學校的聲音日盛,終於一九二四年創立高雄高女,創校時間仍晚於台南、台中、彰化等高女。創校之初,每年學費二十圓。當時台北的食堂一盤蛋炒飯定價十錢,如果蛋炒飯可當一餐,二十圓可以餵飽一個人兩個多月。(國家圖書館提供)

若再細分,高女世代所受的小學教育又彼此不同,一類是在台灣人同學圍繞的公學校長大,另一類在小學階段就念日本人的小學校。後者受日本元素影響更深,以致戰爭結束時,幾乎不會講台語。即使經過戰後長時間的日常浸潤,台語仍無法達到母語程度。最近就發現一位九十幾歲的高女世代歐巴桑不懂我說的「衫仔古賽賽」(台語音,衣服很舊)。年少孫雪娥一路在日本人的主場學習,同樣也是戰後才開始學講台語。這個稀有族群的自我意識與生命動盪,如何肆應跨時代的大變局,放到歷史研究,必也是有意思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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