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柔縉專文:突破政治與時代桎梏的大港女兒

2020-12-26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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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時代的鹽埕町由擴港挖沙填在舊鹽田上而蛻變成新市地,街道呈棋盤狀,住民七成日本人,商店林立。(國家圖書館提供)

日本時代的鹽埕町由擴港挖沙填在舊鹽田上而蛻變成新市地,街道呈棋盤狀,住民七成日本人,商店林立。(國家圖書館提供)

五年前,入冬後有一天,我又和前駐日代表羅福全大使及夫人享用壽司。承他們告知,著名的耶魯大學法學博士陳隆志教授的弟弟、住在紐約的法學博士陳隆豐先生要找我,陳博士本職律師,在紐約擁有銀行。羅代表特別強調,他是紐約台灣人圈的「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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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週末,電話來了,陳博士當晚剛飛抵台北。他叫我「柔縉」,沒有半點距離。他的聲音沉又厚,緩慢沒有急躁,還拉長了尾音,我的名字好像被他的呼喚深深雕鑿。

我們比對彼此的所在,很驚訝他下榻的陳大哥住所與我家竟然相距不到兩百公尺,我很熟那棟臨街的公寓建築,馬上相約二十分鐘後見。

出了巷口,我想像即將見到一位如電影《教父》般的長者,有剛強的法令紋,有莫測的深眸,或許指尖還留有雪茄的燻黃煙痕。

到了街上,斜斜的前方,路燈如樹,伴著一個不清晰的人影,但明確有教父的身形。他過街往我斜斜走來。五步之遙,即先叫我的名字,並伸出美式的熱情雙臂。等我們自然握手,那一刻,他卻失聲痛泣。

陳隆豐博士(取自台美史料中心)
著名的耶魯大學法學博士陳隆志教授的弟弟、住在紐約的法學博士陳隆豐先生要找我,陳博士本職律師,在紐約擁有銀行。(取自台美史料中心)

不是我預想中的紐約教父,站在面前的是一位哀傷的台灣紳士。

坐在即將打烊的餐廳裡,我聆聽了陳博士此行的目的。

兩個多月前,陳博士夫人郭玥娟女士永眠了。紐約法拉盛的房子保持原狀,唯獨多了一幅太太的掛像。他每天仍對著太太說話,想著太太的一生;想著他們每一天一起開車到律師事務所工作,形影不離;想起她一直希望完成的事,想起她曾說想找我寫娘家母親如戲劇般的人生。

幾天過後,陳博士隨即飛回紐約,他說,「我不能離開家超過一週,我要回去澆水。」婚後第一年太太的生日,他花美金九十九分買了一盆綠色小樹栽祝賀,太太天天細心看顧,四十年來始終生意盎然。

急急要趕回紐約呵護太太心愛的小植物,這件事深深刻在我的心上。「希望有人能寫出岳母的故事」,這個心意無疑出於丈夫的真情。

陳博士返回紐約,隨後,我也前往東京,拜見人生軸線波瀾起伏的郭孫雪娥女士。

初見,就有異樣感,跟我往昔訪談的八、九十歲歐巴桑很不一樣。我們隔辦公桌而坐,眼前這位八十八歲的女社長持續工作,時而翻閱報表,時而撥算盤,部屬也不時敲門進來,也遇過老客戶來訪。我有不少的時刻可以安靜觀察她。

往事就在工作縫隙中如黑白幻燈劇,一片連綴一片而出。

剛進以日本小孩為主的小學校,她上課都會打哈欠,因為當老師的爸爸早教會日文五十音,她心想「為什麼大家不趕快學會啊?」考試時,考卷要填名字,她都寫兩個,一個片假名,一個平假名,整齊並排,超前演出。到二年級,日本同學才要起步學九九乘法,她早已滾瓜爛熟,老師便指派她帶頭背誦。她說,從小學校到高雄高女,從沒有讓日本人看扁。

二十歲前後,三年之間,遭逢兩次椎心的離別,父親與丈夫先後政治性逃亡。

她原可以赴日念大學,原可以是醫生太太,這些都被政權更換捉弄變形。在送別丈夫的高雄港邊,抱著不足一歲的女兒,舉起她的小手,向著無邊的海上,向著不知躲在哪一艘船上的丈夫,揮呀揮,「跟爸爸說莎悠娜拉!」我問,「您哭了嗎?」她的表情嚴肅得像在指責這個懦弱的提問,「沒有!為什麼要哭!?遇到這麼不甘願的事,哭,就輸了!」

(取自《日本地理風俗大系》台灣篇,1931,陳柔縉提供)
十九世紀中期,清國開放淡水、基隆和打狗港,天主教道明會的西班牙神父於一八五九年抵達打狗傳教,開辦孤兒院。日本時代中期,一九二八年,在苓雅寮興建羅馬式天主堂,屹立至今,為高雄地標型的歷史建築。高雄知名私校道明中學即道明會創辦。日本時代,教堂旁有和風木橋跨越高雄川,稱之為「高雄橋」,連結苓雅寮與鹽埕町。(取自《日本地理風俗大系》台灣篇,1931,陳柔縉提供)

家鄉高雄的大港,給她的不是避風與懷抱,而是教會她不畏浪濤艱險。

此後六十年,不論在夫家麻豆、寄留的東京,郭孫雪娥教台南的學生織毛衣、在田園調布做衣服貿易、在渋谷開食堂、開洗衣店,乃至於接手製藥會社,不能輸給獨裁政權的意念催她埋頭往前,一秒不停歇。她說,每天都在思考明天,沒空回想過去。我從台灣帶去孫家妹妹保存的結婚照,郭孫雪娥說,當年離開麻豆,怕公婆難過,什麼都沒帶,自己當新娘的模樣已經快七十年不見了。她看著照片,沒有激動,沒有泛淚,只淡淡說,「那時候,都沒在笑,大概在想,此後人生不知道要怎麼走。」

第三天訪談時,為了推辭蛋糕,我被她訓誡了。我胃腸素弱,畏懼糕餅。本來言語簡潔的郭孫雪娥突然一串長句,「我們戰爭時代的人不能像你有這樣的肚子!吃飯聽到空襲,趕快放下筷子,等空襲結束回來,都不知道過多久了,還是要繼續把飯吃完。如果是你,那一晚就拉肚子了!這樣不行!要卡粗勇勒!(台語,要粗壯一點)」

親切、拘謹、謙抑有禮,這些專屬受過日本時代高等教育的台灣歐巴桑的特質,不適用郭孫雪娥。氣勢、氣勢、氣勢,我不斷感受到一股又一股襲來的氣勢。抿脣自信是氣勢;不上油彩的手指握筆伏案,是氣勢;情緒平穩對我這種寫作人來說,也是氣勢。訓誨我要粗壯一點,更是氣勢滿點。

她的先生郭榮桔七○年代曾有壯舉,環遊世界,不為觀光,而是拜訪各地台灣留學生與同鄉會,號召組成「世界台灣同鄉會聯合會」(世台會),出任創會會長,並連任三屆會長。此後捐輸無數,被稱台獨金主。於是,海外台灣人圈識者都稱她「郭太太」,在我心裡卻有個聲音搖頭,「不,她不只是郭太太,我要叫她孫雪娥!」

兩度到東京,訪談超過十次,除了孫雪娥個人特質,我也開始把她放到時代大背景去觀察。做為一位傳主,我發現她的身上還肩負特殊的歷史時空。

近二、三十年來叢出的回憶錄、傳記和歷史名人,很少遇見土生土長的高雄人。我說的「土生土長」意謂來自環著高雄港的幾個舊時聚落。百年前,台籍高雄市民在三萬人上下。一九二四年設市的高雄,是一個包拱著海灣的港都,市民每天與海水、船艇為伴。不像今天的高雄市納入了高雄縣,幅員有山有海。

日本時代,隨著打狗港擴建為現代化大港,填土造新市地,高雄開始成為機會的港都,打開胸懷,容納來自四面八方的異鄉客。東南水泥創辦人陳江章從澎湖來,永豐金集團創辦人何傳從台南安平來,前高雄市長楊金虎醫生從台南歸仁來,大統百貨集團創辦人吳耀庭從台南佳里來。政大陳芳明教授的媽媽更遠從台中大甲來高雄尋找工作機會,最後進入最光鮮時髦的吉井百貨公司。甚至到戰後六○年代,年輕的家父也帶著妻兒從雲林莿桐搬遷到三民區的灣仔內,我六歲到十五歲就在高雄度過。印象中,隔壁開租書店的阿伯一樣從雲林搬來,巷口對面的家具行老闆是澎湖人。

日治時期的打狗港明信片。(取自維基百科)
日本時代,隨著打狗港擴建為現代化大港,填土造新市地,高雄開始成為機會的港都,打開胸懷,容納來自四面八方的異鄉客。圖為日治時期的打狗港明信片。(取自維基百科)

孫家世居港邊的苓雅寮,孫雪娥在此出生,初念小學在哨船頭附近,之後轉學到鹽埕町,高女畢業後第一個工作又到挨著海岸的新濱町,正是典型土生土長的大港兒女。以我探查台灣近代史所知,歷史人物生長於田間山邊的比比皆是,像孫雪娥這樣的「大港人」,較為罕見。

萬噸黑船在港灣進進出出,巨大鳴笛聲迴盪不歇,高聳的起重機吊掛一大袋的糖、一大簍的香蕉,如此海天腳邊,如此動感,跟滿眼綠稻青樹的平野深山的靜止安寧,召喚出的靈魂想必不同。更且,如孫雪娥所說,「高雄還不只是釣魚、捕魚的海邊而已,是各國的船都會來的港。」

另外,孫雪娥也是我所謂的「高女世代」。

每週五的台北正午,士林有例行的老校友聚會,她們畢業於戰前的台北第一高女,人數僅湊足一張圓桌。近來隨著年歲攀升,第三高女校友加入,才能圍滿桌子。我受邀參加過幾次。第一次,我很興奮介紹自己「也是北一女校友」,立刻被一個溫和有笑的聲音糾正,「我們不是『北一女』喔!我們是『台北第一高女』!」從此,我對「高女」兩字極為提神,它不同於戰後的「女中」,它代表了戰前受高等教育的女性,而且是人數不多的稀有族群。

日本時代,沒有國中、高中之分。台籍女孩子公學校畢業,即可報考四年制的高等女學校。能考高女的,意謂家庭經濟多在中上階層,人數極少。除了台北第三高女、台南第二高女、彰化高女明顯以招收台灣女學生為主之外,台北第一高女、新竹高女、台中高女、高雄高女等校,台籍學生都是絕對的少數。依台北第一高女戰後所編的校友名錄,一九二二年才有第一位台籍畢業生,到一九四五年為止,總共七十九位而已。每一年台籍學生佔比在百分之一、二之間徘徊,最高只到百分之三。

(國家圖書館提供)

隨著高雄港擴建,形成港都市街,人口增加,設立高等女學校的聲音日盛,終於一九二四年創立高雄高女,創校時間仍晚於台南、台中、彰化等高女。創校之初,每年學費二十圓。當時台北的食堂一盤蛋炒飯定價十錢,如果蛋炒飯可當一餐,二十圓可以餵飽一個人兩個多月。(國家圖書館提供)

若再細分,高女世代所受的小學教育又彼此不同,一類是在台灣人同學圍繞的公學校長大,另一類在小學階段就念日本人的小學校。後者受日本元素影響更深,以致戰爭結束時,幾乎不會講台語。即使經過戰後長時間的日常浸潤,台語仍無法達到母語程度。最近就發現一位九十幾歲的高女世代歐巴桑不懂我說的「衫仔古賽賽」(台語音,衣服很舊)。年少孫雪娥一路在日本人的主場學習,同樣也是戰後才開始學講台語。這個稀有族群的自我意識與生命動盪,如何肆應跨時代的大變局,放到歷史研究,必也是有意思的主題。

訪談孫雪娥社長告一段落,我不僅期盼寫出革命家之妻如何在「良妻賢母」框架下完成世俗標舉的角色,還能破框獨立,活出自己的名字,也希望寫出日本時代的高雄港,寫出高女世代,寫出台灣的百年流轉。抱著這樣的心情,我向陳博士回報,我從沒有寫過小說,這次想換個說故事的方式,考慮以時代小說來呈現。我還來不及表達惶恐,如此一來,就不會是專屬岳母的個人傳記了;陳博士馬上點頭贊同,並再次重述初衷,希望寫出台灣走過那樣的時代,曾有這樣的堅毅女性,而非為了彰顯或榮耀郭孫雪娥這個人。反省起來,我本不該有惶恐的想像。這個家族如果在乎個人虛名,以他們的能力,早已名號響亮,風光載於史冊。

最近為了更認識戰前的台北第一高女,逐一了解校友。其中一位名叫童靜梓,戰後第二年曾以公費生身分留學浙江大學,未畢業即返台插班台大法律系。她的先生林榮勳名列台獨運動的「費城五傑」,是最早期反國民黨運動的留美學生。我在網路搜尋林榮勳的影像,出現的第一張照片上有四個人,右起分別是郭雨新、林宗義(林茂生之子)、林榮勳,都是名人,人名也都被清楚標示。唯獨最左一人,影像最大,卻沒有名字;此人就是孫雪娥的先生郭榮桔。或許這張舊照片可以一窺郭陳兩家的理想性格,對他們而言,名利終如浮雲,台灣人能活得自由又尊嚴,才是最高的追求。

讀者如果隨著小說來到這篇後記,可能已經知道小說主角緊貼著孫雪娥的人生架構,但是,我仍要強調,孫雪娥雖為小說主角的原型,但因虛構的血肉也粘塑不少,孫愛雪並不等於孫雪娥。為了描繪更廣大的歷史背景,讓讀者更抓住台灣近代社會演變,本書雖夾有真實歷史人物與事跡,卻也加入更大量像是海王商會王家的虛構,因此,本質仍是虛構的時代小說。

對於熟悉近代台灣與日本歷史的讀者,可以分辨小說中的虛構與非虛構,在此表示敬意。希望他們能夠因此更享受閱讀的趣味。

對於不是那麼了解歷史的讀者,也希望不會掉入虛實的困擾。我從九○年代初期開始訪談歷史人物,追尋台灣的舊事,考證物質文明,至今已三十年。寫這本小說的過程中,過去知聞的故事,不時如朝陽照耀,點點銀魚跳出水面。雖說虛構,也多本於我認識的真實歷史而構思的、具時代合理性的情節與物件。所以,如果將這本小說解讀為能夠感受台灣百年歷史風雨與情緒的書寫,也無不可。

最後,再次感謝未曾謀面的郭玥娟女士的信賴。她畢業於東京名校上智大學,專攻歷史,「不敢辜負歷史前輩的期待」的不安心情貫穿我整個的寫作歷程。

從拜見孫雪娥社長到小說出版面世,整整五年,感謝陳隆豐博士耐心等待。也感謝他讀過初稿之後給我的鼓勵,字句銘感在心。

我小時住灣仔內,離港灣不近,幾乎不曾接觸。唯獨十三、四歲的某一天,聽說有外國船滿載洋書泊靠高雄港,我記得自己踏過駁雜的鐵軌,走向海邊,登入奇異的船艙,大開眼界,買了此生第一本英文書,名字好似「女孩們的故事」之類。高雄港拆船業盛,廢棄物資多有良品,買賣熱絡,我的第一張書桌就是船上的一片木質艙門。家父也曾買回一本《香港電話簿》,厚如手掌虎口全開,暑假我就拿毛筆一頁一頁寫大字。我半生受惠於寫字,也可說是拜大港之賜。

與高雄緣分殊深,現在能寫出以高雄為舞台的時代小說,除了歡喜,內心也充滿感激。感謝高雄的育養,感謝高雄為我的人生埋下的美好種子。

《大港的女兒》書封。(麥田出版)
大港的女兒》書封。(麥田出版)

*作者曾任記者,現為作家、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兼任副教授。著作獲獎無數。本文選自作者最新作品《大港的女兒》(麥田)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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