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專文:流轉孤島病中書

2020-10-0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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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信、書信、書寫、寫字(取自Pixabay)
宗暉畢業之後,我們通信的頻繁程度,大概是三年一次吧?每回來信,他會告訴我一些生活上的改變,但從未寄任何作品給我。我也都是透過他得獎的消息與閱讀他的作品,多少沒跟他的心靈離得太遠。(取自Pixabay)

在多年前一封給我的信裡提到,他總和我處在一種似遠似近的關係裡。當宗暉決定論文談蘭嶼書寫時,我坦誠告訴他,他的研究精神與文字能力都很出色,但如果要比其他只讀文獻的研究生寫出更深刻一些的論文,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常去蘭嶼」。許多討論蘭嶼的論文有的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對蘭嶼幾乎都只有觀光客的體驗(甚至沒有),重點都擺在文獻解讀。可文學研究不就是文獻解讀嗎?這話似是實非。文字閱讀一個「地方」會和實際感受相差有多大?或許所有讀過波特萊爾詩句和去長住過巴黎的人會心有戚戚,文字只能片斷地描述一個世界(當然,人的體驗也是),而且活在文字裡的「地方」,往往是多個時間作品揉合下的結果,那是一種「超時空」的匯集。相對之下,人的體驗只存在於一時一地,有些是文字難以言喻的。當體驗與文字閱讀兩個軸線交錯在一起的時候,會有光照亮(lighten),而出現讓你的文字與眾不同的啟發(enlighte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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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暉自己再去了蘭嶼,而且不只一次,有時甚至長住了下來。他到咖希部灣(Kasiboan)加入了「野銀阿文」的團隊。阿文是個傳奇人物,他原本在臺灣當印刷工人,回到蘭嶼後做過不少工作,最後成為雜貨店老闆和咖希部灣(達悟語堆垃圾的地方)的負責人。他想藉由將遊客留下的寶特瓶垃圾做成一個景點,從而喚起遊客的「垃圾責任」。

宗暉協助阿文蓋「寶特瓶屋」,住在阿文的義工小屋裡,他參與成立了「說蘭嶼環境教育協會」,概念源自於蘭嶼的涼台,就是一個「說故事的場域」。宗暉的論文寫了一個很動人的「研究動機」,這和他的論文部分內容演化成協會的宗旨與任務,阿文家門口的涼台,就是他們的辦公室,而沒有志工合宿的時間,宗暉則自在地坐在涼台看他的海,寫他的筆記。一回他在給我的信裡寫道:「總覺得,在蘭嶼的行動,就是碩論的延伸。」

看到這句話時我想,宗暉的碩論和他的寫作,至少在這個階段都「真」了。

後來,我又輾轉從宗暉的文章和信裡知道,長年以來,他深受各種疾病的困擾,比方說不明原因的低血色素貧血。在出版社寄來的書稿裡,他的自序把自己名字中象徵光線的暉,換了位置成為「暈」。這也讓我想起他在信裡提到的,我們兩人的共同記憶。他提到大四那年我開設的「原住民文學」帶他們到蘭嶼,我和他站在海岬邊時,問他說:「你不覺得站在這裡就會很想跳下去嗎?」後來他才知道,那裡是夏曼.藍波安下海的必經路徑。那條路徑後來也成為他的論文,他的寫作的重要隱喻。因為看著世界時的暈眩感,於是有了一躍而下的欲望與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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