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專文:流轉孤島病中書

2020-10-0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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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暉原本是我認為,我的學生裡可能很快被注意到的年輕寫作者,卻一晃十幾年,才慢慢悠悠地出版了這樣的「第一本書」。就像當年還沒有蘇花改時的慢程巴士,就像漂浪海上的拼板舟,亦疾亦徐地完成了這部作品。(取自Pixabay)

宗暉原本是我認為,我的學生裡可能很快被注意到的年輕寫作者,卻一晃十幾年,才慢慢悠悠地出版了這樣的「第一本書」。就像當年還沒有蘇花改時的慢程巴士,就像漂浪海上的拼板舟,亦疾亦徐地完成了這部作品。(取自Pixabay)

將近十八年前,我從西部的中壢前往花蓮面試,面試結束的那天我刻意選擇了當時還在運行的客運,花了將近八小時從海岸慢慢晃行回台北。隔年我進入東華大學任職,巴士停駛了,那種慢悠悠的節奏從此消失在我的生活裡。不久我在研究所的課程裡遇上了幾位有研究潛質,卻各自面對著自己生命難題的研究生,其中之一就是宗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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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自己性格的關係,當年我跟研究生的相處有些不順利,不過宗暉是沉靜而內斂的人,我們儘量不互相妨礙。他以慢悠悠的節奏找尋自己的「命題」,最後相中蘭嶼(不曉得跟有一次我帶著學生去蘭嶼旅行的緣故是否有關)。我印象中他提到,想把蘭嶼書寫從夏曼.藍波安一人籠罩的形象裡解放出來(畢竟蘭嶼書寫還有郭健平、關曉榮、胡台麗、拓拔斯.塔瑪匹瑪… …),也想探討長時間下來,不同時代、不同領域的書寫者對蘭嶼的觀察和看法。

蘭嶼達悟族男性身穿丁字褲為傳統服飾之一,也是至今保留下來的重要文化。(圖/資料照)
因著自己性格的關係,當年我跟研究生的相處有些不順利,不過宗暉是沉靜而內斂的人,我們儘量不互相妨礙。他以慢悠悠的節奏找尋自己的「命題」,最後相中蘭嶼。(資料照)

去年我寫了一篇關於柯裕棻散文的文章,裡頭大約把我對「散文」的看法簡單梳理。西方使用的essay或prose,前者強調非虛構與論述,後者則是說明了形式是「非韻文」。當然,在台灣我們提到的「散文」偶爾也會押韻(或用大量詩化語言),也會虛構(虛構的定義很是複雜,包括寫作者自己的有意識或無意識),加上獨特的抒情傳統,因此不純粹是這兩個英文詞義的直譯。不過,關於散文的定義,我想對一般讀者來說意義不大。畢竟,讀者閱讀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什麼文學論述對吧?

那讀者為什麼讀散文呢?以作者的身分來推斷,我認為在臺灣的讀者閱讀散文大約有幾種期待:首先,聆聽他人的生命經驗,並由此獲得共感;其次,接觸資訊或知識;最後,透過文章的思路理念,以自我意識與之對話。當然,這些「期待」對很多讀者來說是模糊而不可切割的,重點是:「我被那些文章吸引了」。

它既可能是日常生活的風雅隨談,也可能是作者的思維與心靈展現,又或是辯論批判。這種第一人稱的文體是一種如此映現心靈的寫作,也因此,我比較鍾情於以英文「non-fiction」來稱呼這樣的寫作,直譯當然是「非虛構」,但這並非是說虛構的成分在其中絕不存在(因為人類心靈有很大一部分便是謊言、誤讀、誤解與虛構)。而是強調這是一種以「真」為核心的寫作,「不真」甚至會極大程度地影響它的美學判準。

宗暉畢業之後,我們通信的頻繁程度,大概是三年一次吧?每回來信,他會告訴我一些生活上的改變,但從未寄任何作品給我。我也都是透過他得獎的消息與閱讀他的作品,多少沒跟他的心靈離得太遠。有時我們會感覺,人的文字會比人的本身更透明,大概就是這個緣故吧。

寫信、書信、書寫、寫字(取自Pixabay)
宗暉畢業之後,我們通信的頻繁程度,大概是三年一次吧?每回來信,他會告訴我一些生活上的改變,但從未寄任何作品給我。我也都是透過他得獎的消息與閱讀他的作品,多少沒跟他的心靈離得太遠。(取自Pixabay)

在多年前一封給我的信裡提到,他總和我處在一種似遠似近的關係裡。當宗暉決定論文談蘭嶼書寫時,我坦誠告訴他,他的研究精神與文字能力都很出色,但如果要比其他只讀文獻的研究生寫出更深刻一些的論文,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常去蘭嶼」。許多討論蘭嶼的論文有的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對蘭嶼幾乎都只有觀光客的體驗(甚至沒有),重點都擺在文獻解讀。可文學研究不就是文獻解讀嗎?這話似是實非。文字閱讀一個「地方」會和實際感受相差有多大?或許所有讀過波特萊爾詩句和去長住過巴黎的人會心有戚戚,文字只能片斷地描述一個世界(當然,人的體驗也是),而且活在文字裡的「地方」,往往是多個時間作品揉合下的結果,那是一種「超時空」的匯集。相對之下,人的體驗只存在於一時一地,有些是文字難以言喻的。當體驗與文字閱讀兩個軸線交錯在一起的時候,會有光照亮(lighten),而出現讓你的文字與眾不同的啟發(enlightening)。

宗暉自己再去了蘭嶼,而且不只一次,有時甚至長住了下來。他到咖希部灣(Kasiboan)加入了「野銀阿文」的團隊。阿文是個傳奇人物,他原本在臺灣當印刷工人,回到蘭嶼後做過不少工作,最後成為雜貨店老闆和咖希部灣(達悟語堆垃圾的地方)的負責人。他想藉由將遊客留下的寶特瓶垃圾做成一個景點,從而喚起遊客的「垃圾責任」。

宗暉協助阿文蓋「寶特瓶屋」,住在阿文的義工小屋裡,他參與成立了「說蘭嶼環境教育協會」,概念源自於蘭嶼的涼台,就是一個「說故事的場域」。宗暉的論文寫了一個很動人的「研究動機」,這和他的論文部分內容演化成協會的宗旨與任務,阿文家門口的涼台,就是他們的辦公室,而沒有志工合宿的時間,宗暉則自在地坐在涼台看他的海,寫他的筆記。一回他在給我的信裡寫道:「總覺得,在蘭嶼的行動,就是碩論的延伸。」

看到這句話時我想,宗暉的碩論和他的寫作,至少在這個階段都「真」了。

後來,我又輾轉從宗暉的文章和信裡知道,長年以來,他深受各種疾病的困擾,比方說不明原因的低血色素貧血。在出版社寄來的書稿裡,他的自序把自己名字中象徵光線的暉,換了位置成為「暈」。這也讓我想起他在信裡提到的,我們兩人的共同記憶。他提到大四那年我開設的「原住民文學」帶他們到蘭嶼,我和他站在海岬邊時,問他說:「你不覺得站在這裡就會很想跳下去嗎?」後來他才知道,那裡是夏曼.藍波安下海的必經路徑。那條路徑後來也成為他的論文,他的寫作的重要隱喻。因為看著世界時的暈眩感,於是有了一躍而下的欲望與勇氣。

海、海洋、大海。(Pixabay)
他提到大四那年我開設的「原住民文學」帶他們到蘭嶼,我和他站在海岬邊時,問他說:「你不覺得站在這裡就會很想跳下去嗎?」後來他才知道,那裡是夏曼.藍波安下海的必經路徑。(Pixabay)

宗暉的散文在他的同學,也是詩人的廖宏霖編輯下組成「共病生活」、「帶病旅行」、「後病時光」三輯,看起來以他和疾病的共處做為連繫的繩索。我想,如果連接上宗暉的家庭生活、求學時光,以及真正投入那個在外人看起來「沒什麼用」的碩論時光,或許再加上他的敏感心思,他的碩論標題用來形容這批作品也很貼切。這部散文,就是他的「流轉孤島病中書」,是第一本,也會是他以這題材寫作的唯一一本吧。

宗暉的文字天賦不需我來肯定,雖然因病之故寫寫停停,但已獨力取得了自己的聲嗓,獲得不同文類的獎項。特別是他平靜、靜水慢流式的敘事和文字美學,很得我的脾胃。讀宗暉的文字,借用他論文裡的一段話,就像達悟語裡十餘種形容「海」的語彙中,「wawa」意謂著有生命、有情緒的海。海的情緒有時影響了人的情緒,而人的情緒也反饋回海的情緒,我相信讀者在沉浸入他的文字時會感到這一點,從而和我一樣「被這些文章吸引了」。

宗暉原本是我認為,我的學生裡可能很快被注意到的年輕寫作者,卻一晃十幾年,才慢慢悠悠地出版了這樣的「第一本書」。就像當年還沒有蘇花改時的慢程巴士,就像漂浪海上的拼板舟,亦疾亦徐地完成了這部作品。

據說宗暉有段時間每回從蘭嶼回台灣,就得去醫院輸血,輸血與書寫,竟意外地成為他活下來的支持。我珍惜這本書裡做為散文本質的真,既像海洋又像那些被棄於海岸的垃圾,那般之真。

《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立體書封。(時報出版)
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立體書封。(時報出版)

*作者為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本文為陳宗暉《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推薦文,時報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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