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來鴻》藏在塞拉耶佛的秘密—歐洲難民故事

2017-07-23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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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梅洛維奇在國家圖書館的廢墟中演奏。俄羅斯攝影師Mikhail Evstafiev於1992年拍攝。(維基百科)

斯梅洛維奇在國家圖書館的廢墟中演奏。俄羅斯攝影師Mikhail Evstafiev於1992年拍攝。(維基百科)

前南斯拉夫難民得到瑞典庇護,人類的各種爭端與分裂令我們經歷可怕噩夢,無家可歸就像行走在流沙之上。

上世紀90年代初南斯拉夫戰爭爆發時,我正逃到香港,在一家雜誌做編輯。記得當時發過一篇有關戰爭的報導,我在編輯按語裡寫道:「大屠殺的慘狀令人唏噓不已」。對香港讀者和我本人來說,那場戰爭似乎是很遙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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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們一家就被聯合國難民署送到瑞典來了。與我們同時期在瑞典獲得庇護的,大部分是從巴爾幹戰火中逃來的前南斯拉夫各民族的人,此外還有來自越南和中東的難民。人類的各種爭端與分裂令我們都經歷了可怕的噩夢,無家可歸就像行走在流沙之上,直到仁慈的瑞典給我們伸出溫暖的手。

英國哲學家齊格蒙•鮑曼曾這樣描述歐洲難民的生存境況:「他們昨日還為家園驕傲、為他們的社會地位自豪,很多人也受過良好的教育,生活富庶……但他們現在成為了難民。他們失去了家園和社會地位,失去了所有為之奮鬥一生的目標,來到了這裡。」

波士尼亞議會遭到坦克砲擊。(Photo by Mikhail Evstafiev/維基百科)
波士尼亞議會遭到坦克砲擊。(Photo by Mikhail Evstafiev/維基百科)

瑞典語課堂上的嚎啕哭聲

1994年初,我開始上瑞典語課程。班上那些面色呆滯的同學,大都是原屬南斯拉夫的波士尼亞穆斯林。這些穆斯林的祖先原是基督徒,在15世紀巴爾幹半島被土耳其佔領後,改宗為穆斯林。幾百年來,那個半島宗教族群衝突不斷。

那時瑞典語老師讓我們練習口語,主題之一是談自己的愛情故事。我的同桌是一個在波士尼亞當過運動員的帥哥,他用結結巴巴的瑞典語很興奮地向我描述,說他十五歲時愛上了同村一個姑娘。一次,他去山上放牛與姑娘幽會,把牛用繩子拴在自己腳上。結果牛突然狂奔起來,這位可憐的情郎被拖得奄奄一息。

但不是所有的口語課都這樣有趣。一位年輕姑娘在談到自己的戀愛婚姻時,突然嚎啕大哭。原來正在她戴婚紗做新娘時,戰爭爆發,她的父親被塞族鄰居打死了。她睜大茫然失神的眼睛發問:「為什麼原來相處不錯的鄰居,會突然要殺死我們?」沒有人能回答她的問題。

多年過去了,一切都已平息,我的波士尼亞難民同學早已各奔東西。他們有的和我一樣在瑞典找到了工作,還有的回戰後的波士尼亞重建家園去了。有的人在家鄉有房子、土地與事業,東歐的氣候也比北歐好得多。

逃離戰爭二十三年終回鄉

電影往往是藝術化了的現實生活。在獲瑞典「金羊獎」的影片《我的姑媽在塞拉耶佛》(Min faster i Sarajevo)裡,主人公茲納坦(Zlatan)活像我熟悉的老同學中的一個。中年男人茲納坦是來自前南斯拉夫的難民,現在瑞典做水管工。自1992年逃離塞拉耶佛,23年來,茲納坦在瑞典結婚生孩子又離婚。即使家鄉已經和平自由了,他也不曾回國。

此時茲納坦遇上了難題。他那17歲的漂亮女兒安雅找到她,說她從未去塞拉耶佛見過父親的親人,對父親青少年時期的生活一無所知,因此很想要和父親一起旅行返鄉。茲納坦試圖阻止女兒,說那個國家對自己是「已完結的一章」,現在只有一個老姑媽在那裡,他每月寄錢回去贍養老人就行了,如回去只有失望。

但女兒已經買了機票,茲納坦不得不跟著女兒上飛機。在從機場到塞拉耶佛的計程車上,司機告訴他:這個國家看起來一切正常了,但曾有幾十萬在戰爭中人死亡,今天已無人記憶。

茲納坦帶安雅住在塞拉耶佛戰前的一家五星酒店,說那裡曾為奧運冠軍舉辦過盛宴,戰時曾住過很多採訪戰事的各國記者。女兒更想看父親童年時的學校、遊戲場和麵包店。很不請願的父親只好答應女兒,說次日將帶她去城裡散步。

第二天在城裡散步時,女兒埋怨父親不帶她去看自己曾居住過的地方。父女倆正在不高興地拌嘴,路上遇到熟人了。蘇德是茲納坦一起長大的童年夥伴,他熱情地把這對父女拉到他家去做客。老友們一起喝酒唱歌,回憶當年的足球賽。

兩個秘密:人間之慘痛與無奈

曾想把在塞拉耶佛所發生的一切永遠拋在腦後,但此時,茲納坦已無法不直面自己的過去了。

那個晚上,他趁女兒睡覺偷偷溜出酒店,走到一條佈滿彈洞的破敗小巷,打開門進入一個隻剩下斷壁殘垣的小院。沒想到女兒安雅跟在他身後,發現了父親的秘密。茲納坦哭泣著告訴安雅說:在這個小院裡,他曾有過一個小小的幸福的家——妻子和兒子,但一次大轟炸摧毀了一切……。

另一個被揭出來的秘密是,茲納坦的老姑媽在他回鄉之前已經死了,但負責照顧老姑媽的拉德米拉卻秘不發喪,而是把老姑媽的屍體藏起來。拉德米拉從市場上找了一個賣毛線襪子的老婦人,把她化妝成姑媽,來應付久未返鄉的侄兒。當茲納坦發現姑媽是假的,拉德米拉立即向他認錯,說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沒有別的經濟來源,母女倆一直依靠茲納坦從瑞典寄給老姑媽的贍養費為生。

痛苦萬分的茲納坦只好埋葬了老姑媽,並承諾繼續給拉德米拉寄錢,讓她能夠送女兒去英國留學,還表示願意資助那位窮困的假姑媽。

《我的姑媽在塞拉耶佛》(Min faster i Sarajevo)劇中一景。
《我的姑媽在塞拉耶佛》(Min faster i Sarajevo)劇中一景。

這個影片有了一個令人喜悅而充滿希望的結尾。因為這趟回鄉,茲納坦傷痕累累的心靈得以醫治,他的女兒認識了父親的祖國曾發生過的那場毀滅性的悲劇,理解了長久隱藏秘密的父親。當父女倆並肩在街上大吃家鄉零食時,塞拉耶佛正在熱火朝天地重建房屋。

但我的鄰居布拉西一家卻無論如何不肯返鄉。他們的傷痛難以對人言說。原是波士尼亞中學數學教師的布拉西,在帶著家人逃離戰火時被塞族民兵逮捕,女兒桑婭遭受了非禮蹂躪。忍辱活下來的桑婭到了瑞典也不肯結婚。

有時我在小城街上,遇到桑婭攙著白髮蒼蒼的父親,尚年輕的她像秋花一樣迅速地枯萎。同是天涯零落人,我心裡泛起一絲酸楚。

按:去年以來歐洲難民問題得到了中文世界的高度關注,但相關資訊魚龍混雜的現象也頗為突出。本文作者茉莉女士將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及相關觀察,為《金融時報》中文網,講述她眼中的歐洲難民故事。《風傳媒》取得作者授權轉載。本文為這一系列的第一篇。

*作者為旅居瑞典的中國作家。本文原刊《金融時報》中文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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