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我與曉波失之交臂

2020-07-1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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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香港街頭悼念劉曉波的布條。(資料照,美聯社)

三年前,香港街頭悼念劉曉波的布條。(資料照,美聯社)

我和劉曉波,是八十年代的兩個「激進之徒」,卻在國內未曾謀面。因為八九年晚春他飛蛾撲火似的從紐約趕回北京,一頭紮進天安門廣場之際,我在北京卻已經琢磨躲藏、逃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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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曉波失之交臂。他在國內堅持抗爭,幾進幾出監獄。我逃到海外偏遭車禍,伴妻療傷當「家庭婦男」之餘,還兼職當編輯,辦一份《民主中國》網刊,於是這網刊成為我倆結緣的媒介。多年來,劉曉波是我最主要的撰稿人。2002年5月16日,他忽有一個郵件給我:

「曉康:這篇文章寫了很長時間,斷斷續續將近一年,寫得心裡很痛,有時還會流淚。常常因為寫作過程中的心痛而擱筆。此前給你的那篇關於「灰色生存」的文章,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調節自己的心態而寫的。

十幾天前,我決心完成這篇文章的動力,一是為亡靈,再有就是想起了與你通過的電話。你在電話中的自省之言,開始時讓我有點感動,後來聽到你說:「世界上哪有象我們這樣輝煌的流亡,這輝煌讓人陷於錯覺……。」這話讓我感到精神深處的震撼和共鳴。八十年代,我也曾陶醉于輝煌的錯覺之中。誠實地面對自己,是保持謙卑和敬畏的前提。

我現在更想看你的那本自省之書。你可以寄一次試試,我有時能收到境外的政論雜誌。─曉波」

他那篇文章的題目是《中國民間反對派的貧困——「六四」13周年祭》,他寫得很痛,寫了很久,一萬四千字。完稿後兩天他發給了我,隨即刊於2002年六月號《民主中國》。那是我所看到的他心情最低沉的一次。他的文字仿佛在滴血:

「誰也沒有想到,八九運動的影響在十三年的時間內幾近於消磨殆盡,用鮮血積累起來的道義資源也被揮霍得所剩無幾」、「在當下中國,發動八九運動的道義激情和社會共識已經不復存在……。」

就在他很痛苦的時候,他提到我的那本《離魂歷劫自序》,並稱之為「自省之書」,要我寄給他。我時至今日也沒有寄出這本書。我不敢寄給他。我的痛苦是另外一種。他是悲憤,我是悔恨。但是這種區別,我很久都描述不了。

他指我說的「輝煌的流亡」,是我倆在Skype上聊天聊出來的。我倆互相朝對方傾訴,他怒斥國內知識界的犬儒,我則感慨海外流亡圈子的「舒服」——我的原話是:大概從二次大戰猶太人流亡以來,沒有誰像「六四」中國流亡者那樣在西方如此受寵。這個意思,很讓他吃驚。他一向是鄙視「六四」逃亡者的,從方勵之到學生領袖們,當然也包括我。這也是我不敢寄書給他的一個隱因。在他那依然沉重的憂國憂民的「大骨架」下面,我找不到我所延挨的「一人一家」之痛的定位。我們的失之交臂,是多層次的。

就在這篇斷斷續續寫了一年的文章裡,他提到「諾貝爾和平獎」。他極沉痛地拿「緬甸的曙光」,對照「六四」十三年後中國的黑暗:

「1991年,翁山蘇姫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而一個剝奪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人身自由的政府,是無法承受由此而來沉重的道義壓力的……軍政府迫於國內局勢和國際社會的強大壓力,不得不無條件地釋放翁山蘇姫。」

然而,誰又曾料到,八年後「和平桂冠」落到良心犯劉曉波的頭上,而奧斯陸慶典竟出現了「空椅子」。「和平獎」的道義壓力,遭遇了比緬甸軍政府更蠻頇的中共政權。

他是一個才子,曾經傲視天下,放言無忌,後來不僅介入 「異議運動」,而且跌入塵埃,謙卑如螻蟻,他坐牢時大量閱讀基督教歷史,寫信給妻子:

「親愛的霞:朋霍費爾的榜樣正在逼視和召喚,坐牢正是參與塵世苦難的一種方式,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放棄,縱使我們改變不了什麼,但我們的行為起碼可以證明耶穌精神仍然活在人間;在無上帝的現代世界,耶穌精神是唯一能夠抗衡人類墮落的信仰力量。正如朋霍費爾所說:產生行動的並不是思想,而是願意承擔責任的準備。」

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十幾年前當我們隔著天空大洋聊天時,曉波已經在「成聖」的路上,他已經看到了監獄、晚期癌症、一間病房裡的死刑……。

一個才子到英雄、或者聖徒的轉變,是中國當代精神史上的一個謎。他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時候,我寫道:

國事已荒涼,民族在鼾睡,而且還在夢裡咬牙切齒。今天不論是‘〇〇後’還是‘QQ群’,鮮有幾人還知道劉曉波這個人了。

今天(2017年)我正在美國之音的直播採訪中,插播進來他的噩耗,我對著鏡頭忍不住抽咽:「我們不要難過,我們要繼承他……。」

*作者為中國八十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八九民運之後流亡美國迄今。本文書成於2017年7月,是作者在劉曉波華府公祭活動中的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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