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生被抓那天,父親喃喃自語「土匪仔政府…」:《我的父親李應鏜》選摘(1)

2020-04-26 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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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事件,是許多人心理無法遺忘的歷史。(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二二八事件,是許多人心理無法遺忘的歷史。(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虎尾鎮位於雲林縣中央,一九○六年大日本製糖株式會社於虎尾溪旁五間厝設立製糖工場。一九一○年又設立第二工場,翌年年底開始營運,是當時臺灣最大的製糖所。人口匯集,漸漸成為重要市鎮,有糖都之稱。一九三六年虎尾設立軍用機場,隸屬於日本海軍航空隊,與澎湖馬公港的海軍航空隊,形成犄角之勢,守護著臺灣海峽。日治後期更成為訓練神風特攻隊的基地。日本投降後,留下了很多日軍武器和戰備物資。有一位日本朋友用卡車載了十來個輪胎要送給父親。父親從不貪非分之財,即使在很多人拚命接收日產的時候,他也堅辭不受。那位日本人只好把輪胎載回機場。黃祺祓知悉,就派了車子把輪胎載回臺西乘合自動車株式會社(臺西客運公司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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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林地區素以民風強悍,講義氣著稱。二二八事件發生時,各鄉鎮居民擔心動亂,紛紛組織民兵,攻下虎尾機場,取得軍械武器,以維護治安,保衛鄉里。圍攻虎尾機場的民軍來自虎尾、竹山、林內、大林、北港、斗六和西螺等地。虎尾機場被民軍攻陷,日治時期留下來的軍械都被搶走了。西螺組成的自衛隊也在三月四日前往虎尾機場,搶了幾枝槍,一些子彈,幾把軍刀,還有幾輛二十八吋的腳踏車。

有人說虎尾機場事件是二二八事件中,臺灣民軍打敗中國兵的唯一一場勝仗。不過臺灣行政長官陳儀請求蔣介石從中國調派來的援軍,三月八日起陸續抵達,在各地展開強勢武力鎮壓,大事進行搜捕、暗殺行動。臺灣大學教授林茂生、臺灣省參議員王添燈、《人民導報》社長宋斐如、臺灣信託公司董事長陳炘、新竹地方法院檢察處檢察官王育霖等社會菁英,紛紛遭到非法逮捕,下落不明。也有老百姓遭軍隊拘捕,集體射殺;甚至有滿載士兵的軍用卡車,掃射路旁民眾,臺灣成為大屠殺的煉獄。

三月二十六日,國民政府軍展開全島性徹底的血腥清鄉工作。虎尾機場的軍人開著一輛卡車到西螺抓人,抓到一個年紀二十出頭,名叫林啟點的人,其餘的人聽到風聲都跑掉了。林啟點未經任何司法審判,三天內就在西螺大橋橋頭槍決示眾。殘忍、隨性、非法處決人民,是當時普遍的現象。

1987年在台北舉辦的二二八說明會。(楊映攝)
殘忍、隨性、非法處決人民都是當時曾發生過的事情。(資料照,楊映攝)

虎尾機場的李隊長和西螺有一段因緣。終戰後,西螺各界和臺灣其他各地的民眾一樣,抱著興奮的心情以迎「王師」。當時國民政府派來臺灣接收的軍隊中,有一隊來到西螺;隊長姓李,大家都稱他李隊長,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副隊長賴道鑫(一九一四—一九八九),人稱賴隊副。當時鎮長是官派第一任的廖學昆(一八九六—一九六一),但是實際上負責處理鎮務的是擔任副鎮長的李應鏜—父親。李隊長來到西螺,和父親交涉處理公務後,發現父親果斷有膽識,相談甚歡。前來我們家拜訪,又見到阿嬤慈眉善目,和藹可親,不禁思想起亡母。感動之餘,給阿嬤下跪磕頭,當天就在我們家佛堂認祖拜公媽了。父親席開兩桌,宴請李隊長、賴隊副,介紹他們與西螺士紳認識。終戰初期,西螺本地人和外省人1相處融洽,相安無事。  

沒多久,李隊長調職,接管虎尾機場。不過三不五時回到西螺,一定會來拜訪阿嬤和父親。父親好客,每次都設宴款待。賴隊副並沒有隨李隊長調職,一直留在西螺。他是中國四川省巴中縣人,陸軍軍官學校軍訓班第十二期畢業,未婚,官拜上尉,為人正直,熱心公務。程大學主編《西螺鎮志》上冊頁一—一二七報導對他有負面的批評,但是根據長輩的記憶,對其為人,多持肯定說法。特此澄清,還其清白。

賴隊副曾向父親表示,臺灣比他的家鄉文明進步多了,希望能在西螺定居,成家立業。於是父親幫他作媒,娶了蕭茂己的女兒蕭寶葉。婚禮在鎮公所舉行,西螺士紳多人參加,父親也帶了大姊、四姊、五姊和哥哥前去觀禮。不只我們家,當年西螺農校校長林中喜也帶兒子啟文,和兩個女兒麗華和麗卿赴宴。四姊和麗華還當花童攑花。

後來治安逐漸敗壞,時有流氓滋事,警察局常仰仗賴隊副幫忙處理。二二八事件發生後,他負責西螺的綏靖工作,接獲的密報很多,他都詳加調查,一一釐清當事人的嫌疑,沒有往上報,救了不少西螺人。比起其他鄉鎮在二二八事件中的慘烈狀況,西螺算是相對安寧,只有林啟點不幸被殺。

林啟點被密告藏有軍刀,密謀造反。賴隊副帶人搜查,果然在林家後院地底下挖出一把日本軍刀。訊問林啟點,他說:

我被徵調到南洋當兵,有一位日本同袍臨死前,託我一把軍刀,叫我交給他的親人。我把軍刀包得好好的,寫上地址,埋在地下,等待將來有機會還給他的日本親人。

賴隊副和父親商量如何為林啟點脫罪。父親認為林啟點的口供足堪採信,賴隊副也贊成父親的看法;奈何上級不同意,林啟點因而被處死。在濁水溪畔,今西螺大橋橋頭公開處決。行刑前敲鑼打鼓,號召鎮民前往觀看,以收殺雞儆猴之效。當年未滿十歲的哥哥,被好奇的二表哥(大姑次子)林堯生用腳踏車載去看。 

處決了林啟點,虎尾機場李隊長要求鎮長廖萬來交出攻打機場的「暴徒」名單;鎮長以不知情搪塞。後來有人密告,說是廖本仁帶領一群臺籍日本兵、青年和一般民眾三十多人組成自衛隊,去攻打虎尾機場,行前在西螺鎮公所大門前誓師,鎮長廖萬來還出面致辭,鼓舞士氣。

廖本仁(一九二○—一九八八)是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系畢業,西螺鎮官派第一屆鎮長廖學昆長子。廖學昆德高望重,樂善好施,在地方上頗受愛戴。廖本仁的夫人廖林春枝系出名門—西螺林廣合家族2。當年廖、林兩姓合婚,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婚禮是廖學昆委託父親,比照一九三三年父母親的婚禮,精心設計安排的。豪華高貴,盛況空前,母親還是他們婚禮中牽新娘的好命婆。

得知有人密告,廖家驚恐萬分。廖學昆不敢出面,當夜叫他弟弟廖學銘載了一布袋(裝稻穀用的大麻袋)的錢到我們家來,拜託父親去疏通、交涉。父親知道於公於私,他都無法推辭這個重責大任。叫廖學銘先把那一袋錢載回家,他一定會全力以赴。父親深知國民黨不可信任,叫廖學銘轉告兄長稍安勿躁,並囑咐廖本仁暫時不要出面自首,以免無謂犧牲。

李隊長確實掌握了三十三名「暴徒」名單,要追究鎮長廖萬來知情不報,縱容暴民攻打機場的罪責,逼他交出人犯。鎮長心生恐懼,找父親商量。父親早已聽聞他的老師林茂生、臺南縣參議會的同僚黃媽典遭非法逮捕,下落不明。他的朋友嘉義市向生醫院院長,也是市參議員潘木枝醫師,與畫家陳澄波及其他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嘉義分會代表,前往與國軍談判,統統被捕,押赴火車站前槍斃。其他各地的代表、地方士紳和社會菁英也紛紛遇害。二姊還記得父親得知林茂生老師被抓的那天,整天不吃不喝,像瘋子似的,在客廳裡不停地踱步,口中喃喃自語:「土匪仔政府、土匪仔政府……」

西螺大橋:我的父親李應鏜。書封
西螺大橋:我的父親李應鏜。書封

*作者是雲林士紳李應鏜七女(么女)。從事教育工作,「胡媽媽語文中心」,從事英語教學逾四十年。本文選自作者新著《西螺大橋:我的父親李應鏜》(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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