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鬼畜不可怕，就怕鬼畜有文化」、「不怕鬼畜瞎ＢＢ，就怕鬼畜見真情」，以惡搞的形式將愛國的主旋律變出真能洗腦入心的節奏，中國大陸新一代的網路創作能量不可小覷。
中共黨報竟熱烈讚揚網路惡搞創作，這唯一的解釋就是網路創作自發地搞出了中共喜愛的東西；而當它在此之前便得到眾多網友的真心喜愛時，我們就絕對不能再以成見來輕視或貶低之。
看老秦人饒舌
日前在Ｂ站上看《大秦帝國之崛起》，每一集片頭都有人刷彈幕說「此處應有老秦人饒舌」和「老秦人從不饒舌」等等，我好奇，查了一下這是什麼梗，然後就查到了兩首〈大秦嘴炮帝國〉。原來，「老秦人從不饒舌」是多年前《大秦帝國》第一部《裂變》裡的一句反派台詞；那麼，現在如果有人要從《大秦帝國》取樣來作饒舌歌曲，這一段自然會是上好的素材。〈大秦嘴炮帝國〉就這樣做了，然後這句話就變成一個梗，變成一句有傳染力的片語，在正劇彈幕裡反覆出現，然後我被釣到，就來循線追查了。《大秦帝國》第一部我只看過片段，第二部沒看，如今看過這些二次創作，哪一天說不定我就去找原劇來看了，這便是網路二次創作的威能。
而比這個更重要的是：這兩首〈大秦嘴炮帝國〉，歌詞真的寫得很好，令我大笑不已、拍案叫絕，反覆循環多次。我更察覺到，它除了好聽、好笑，還做到了兩項極其值得關注的成就：一是文學上，它把「古文－戲劇台詞－說唱歌詞」的轉化之路打通了，且不再只是空談理論或者沒幾人聽的實驗作品，而是直接得到了廣大群眾的歡迎與迴響。二是政治上，它為「保守派」、「愛國主義」、「主旋律」這些看上去就令人倒彈的路線，別開了一大生面，一個終於可以不靠體制灌票灌資源，就讓廣大群眾喜聞樂見的嶄新生面。
這歌詞究竟是多麼了不起，讓我這麼高評價？點開來看一遍就知道了：
【大秦嘴炮帝國（一）】强秦序曲·商鞅變法（上）
曲：〈Man at Arms〉製作：非橋段／炸廁工作室
【嬴虔】
老秦人從不饒舌，一定有人故意攪鬧
【秦孝公】
公父繼位之前，秦國已是四代亂政，財富土地空前流失，二十三年年年有戰，府庫早已消耗一空，牧場已無戰馬可徵，兵器已斷銅鐵原料，成軍人口大爲减少。
河西盡失，函關易手，列國卑秦，不與會盟，此等情勢，一戰失利，邦國滅亡，尸骨成山，當趁軍力尚存之時，保住百姓，保住將士，恢復元氣，再作圖謀，赳赳老秦，共赴國難。
【商鞅】
我有大事，求見秦公
【副歌】
你想要幹什麽
【商鞅】
弱秦，安知不會在我手上變爲强秦。關中土地，沃野千里，在秦百年，荒蕪薄收，渭水觴觴，在秦無險（按：「觴觴」應作「湯湯」）秦據渭水，却失航運。農人勤耕而不能溫飽，兵士立功而不能得爵。地小民少，工田不振，甲兵老舊，私鬥成風，强弱之勢，古無定則，天下治道，不在空談。
務求國家實力增長，務求激勵朝野士氣，茫茫中國代有人才，强國何須借代而生，法治秦國穩定强大。
【秦孝公】
嬴渠梁决意變法
【商鞅】
列位大臣方今天下，只有變法才能强國，就以當今政事而論，秦國變法大藥有四，獎勵農耕以富、國；激賞軍工以强、兵；統一治權以理、政；移風易俗以正、民。四綱之下，各有法令，舉國同法，令行禁止，有罪重罰，有功激賞，則官吏無貪，庶民無私。朝野釀成浩然正氣，國家，不怒自威，加之秦人厚重堅韌，秦國必將大出天下。以往國府，多有反覆，民不信官，事辦不好，今天開始，徙木立信，一便是一，二便是二，誰將木椽搬到北門，即刻賞一個大肚皮。國府言必信，行必果。秦國變法，就是如此。
法立如山 恒安天下，法度在前，罪不改刑，法外無恩，减刑潰法，法貴時效，法貴公平，變田、賦稅、農爵、軍功、郡縣、連坐、度量、官制。公如青山。我如松柏。
【秦孝公】
變法强秦，生死相扶
看一遍就知道，這篇以四言句為主的歌詞並非原創，而是從劇中剪過來的，有一些保留原聲原樣，其餘大部份則經混音調校，變成和背景音樂相合的快板饒舌，這便將原先正經八百、正氣凜然的台詞變得極具喜感，特別是偶爾來點小變化，如「獎勵農耕以富、國」那四句的頓挫，又如「即刻賞一個大肚皮」這樣忽然亂改一下，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大體上，它的精神仍是與原劇一致的，沒有為了搞笑而跑掉──這年頭，簡單的惡搞已經不夠看了；表面惡搞，底下卻是認真，而且講得對、唱得好，這才會真正令人激賞。
「大肚皮」可能的來歷有二，一是原劇中有用這句來調侃餓很久後吃很多的人；此外我又查到毛澤東十九歲時的翻案文章〈商鞅徙木立信論〉：「吾特恐此徙木立信一事，若令彼東西各文明國民聞之，當必捧腹而笑，舌而譏矣。」這可能遠了一點，但有心的創作者也可以在這反論上進一步發揮，這裡且先略過，言歸正傳。
這種混音製作、具洗腦效果的歌曲，早年已有，而在近年得到了一個新的中文標籤：「鬼畜」。「鬼畜」原是日文，字面意義是鬼和畜牲，傳統的引申義是形容惡人，至網路時代則又用來形容神經病和神經質的作品，例如曾在日本與海外造成病毒式傳播的〈最終鬼畜妹藍藍路〉，將高能的音樂（出自《東方Project》系列名曲〈U.N. Owen就是她嗎？〉）、人聲、怪聲和各種無厘頭（或者日文「意味不明」）的畫面剪接在一起反覆加乘，很多這樣被惡搞的名作，都因而續了命，得到了一批批循線追查「這到底是在玩什麼」的新讀者。這種文化隨著Niconico（簡稱Ｎ站）這種彈幕影片網站的興盛傳到中文世界，大陸山寨出來的Acfun（簡稱Ａ站）、Bilibili（簡稱Ｂ站）也隨之搞起了鬼畜分區，如今的質、量和神經程度已不亞於日本，所以「鬼畜」也不再只是日文了，中文也有了，並且就是特指這些像病毒一樣的影片，改不掉了。
經由網友介紹和自己搜索，我又找到了幾個著名的鬼畜系列，可以向大家推薦的，有〈大明嘻哈王朝1566〉，將《大明王朝1566》劇中嘉靖皇帝與海瑞的理念之爭，亦即皇權與士大夫之爭作成了旗鼓相當的rap battle。「丞相＆王朗」系列，以1994年版電視劇《三國演義》為素材，將諸葛亮與王朗的罵戰改出了各種正格與變格，也讓原劇中「最後一擊」的台詞「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翻紅成了流行彈幕；我去年底去上海參觀中國最大的動漫展會COMICUP，Ｂ站攤位的螢幕上就放著這首。〈局座之歌〉，素材是被封為「戰略忽悠局局座」的軍事評論家張召忠(1952-)將軍的自述，該員自1992年開始參與中央台軍武節目，預言局勢時每每如「球王比利」班誤判而淪為海內外笑柄，然而日久見人心、日久見真情，他本人大而化之，主動瞭解而欣賞他的網友竟愈來愈多，以至於前年退休了又在網上找到第二春，還在Ｂ站拜年祭中錄了影片向網友拜年。還有外號「葛炮老師」，1999-2010年為國產動畫《藍貓》系列配音的葛平(1960-)，不但寬容網上對他的惡搞，還主動配合虛擬人聲資料庫的建設，給開發者提供素材，於是網友也就又用他的聲音做了一首感人的〈回音〉……
對於這些作品，有一條常見彈幕可以總結之：「不怕鬼畜瞎ＢＢ，就怕鬼畜見真情」。「ＢＢ」是胡亂吵鬧的意思，源出電視節目中用來蓋掉髒話的「嗶嗶」聲。純惡搞如藍藍路、元首（《帝國毀滅》的希特勒）都算是典型的「瞎ＢＢ」，而上述這些不只是搞笑的「見真情」之作，便值得我們特別重視。
我看重這些，除了它具有多種原始的樂趣，又以千萬彈幕和十、百、千萬點擊量證明了群眾之喜聞樂見，還有兩點：一、這些歌詞本身就相當精彩，甚至比專業製作的原創歌曲還好；二、我終於看到了「保守派」在流行音樂中的復興。
先談第一點。鬼畜歌曲由於使用調音軟體製作，又多搭配畫面與字幕，在相當程度上是忽略了「詞曲咬合」或曰「好唱」的問題；但單就文辭而論，這類「集句」或者「集字」的作品，卻也往往能在跳接中盡展丘壑，鋪敘出真實感人的現身說法。例如我們看〈局座之歌〉：
〈局座之歌〉
驀然回首，世事已變，感謝所有，這世界與人心，到底爲何，變成這樣，我也知道，被冤枉被誤解，百分百正確，無遺憾的話語，是不存在的，篡改、斷章、調侃、誤解、污蔑，各種各樣的話，做了二十多年節目，挨了二十年駡，現在還做，心態平和，沒有了不起，但我這樣，最後也將軍了。江山人才，長江後浪推前浪，最後把前浪推在沙灘上，這都很正常，世事無常，一代比一代强。
出身貧寒，沒少吃苦，當兵以後，刻意磨練自己，大學畢業，去伊拉克，下定决心，還是要搞科研，自學英日語，研究外文資料，過得很辛酸，學習、研究、翻譯、發表、事業、紮實水到渠成，不要刻意 規劃人生，走脚下的路，荊棘叢生，我要開拓出來一條路，寂寞痛苦，這也是我的路，我70年入伍服役了四十五年，我把人生七成以上的時間精力，奉獻給我愛的軍隊國家，我只是根據我的判斷去說，樹大招風被指責我也要感謝他，你們駡我也好 你們誇我也好，我都安心做學問。
做了二十多年節目，挨了二十年駡，現在還做，心態平和，沒有了不起，但我這樣，最後也將軍了，江山人才，長江後浪推前浪，最後把前浪推在沙灘上，這都很正常，世事無常 一代比一代强，啦……
原話就是張召忠在節目上的訪談，編成歌詞，可算是最直接的「用典」。一般寫文章或作詞，很少會有「百分百正確 無遺憾的話語 是不存在的」這種有點拗的句子；前句「到底爲何 變成這樣 我也知道 被冤枉被誤解」也有欠通順，然而神奇的是，因為我知道這是「集句」，所以初聽時的預期心理，就不會太期望嚴絲合縫，而能接受各種跳躍的句法和思維。而歌詞這樣跳來跳去，也就鮮活而準確地拼湊出了主人公的形象──雖然說，本來就是他講的話，只要不故意亂拼都不會失準，但我並不會因為它「低難度」、非原創、取巧就說它不好；我聽了好幾遍，真正覺得好聽，真正覺得它是好詞，也能瞭解到它底下連著一片極龐大的脈絡，貫串著這二三十年來的中國社會、傳統主旋律媒體以及網絡次文化。文學、音樂、社會三大方面都有看頭，這便是一代代詞曲創作者孜孜以求，卻很少能真正成功做到的。
再談第二點：「保守派」在流行音樂中的復興。我在我的論文及〈台灣流行歌詞演變的三個觀察角度〉一文中提出，在「文以載道」這個問題上，我們可以把創作者分為保守派、自由派、進步派以及逍遙派。流行歌曲的保守派，大約就是講溫柔敦厚、樂而不淫的詩教，或是忠黨愛國、復興中華的民族主義；在台灣與香港，這在1980年代以後就沒落了；在大陸，雖還有體制內的作者與歌唱家撐著，但從民間到學界都自然而然地懂得將這種「主旋律」和市場上的「流行」分開。
我們海外的文化界、音樂界同仁，關注當代中國大陸作品時，更往往因為自身的思想傾向於自由主義，政治立場也反專制，而有意無意地習慣於追捧帶有反叛性、反思性、反動性，總之就是反共性的樂團與作品，欲將「中國搖滾」或「獨立民謠」之類的名堂，和「與共產黨唱反調」這個概念連在一起──然後崔健這種其實並不反共的明白人就機警地避開，不跳到我們的坑裡；也有盤古這種破罐子破摔的樂隊，索性就流亡海外靠反共來吃飯了。
在這種有所偏嗜的視野下，我們想看的、看到的，自然是「自由派」與「逍遙派」以及「反中共的進步派」（因為中共自己是進步派革命起家）傾向的作品居多，縱然聽到一些很有傳統保守價值觀的歌曲如〈精忠報國〉，也往往一句「體制內的產品」就完了。就算明確知道它是民間而不是黨的作品，也可以認為「無聊」就置諸不論不議之列。
而事實上，直到近年，保守派也確實沒能在流行音樂上變出什麼新花樣。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可能也要接受「保守派意識型態與流行音樂先天相斥」這個論點，甚至和許多人一樣將自發的愛國歌曲創作一概目為「被洗腦」了。然而現在，我在這些正能量的鬼畜歌曲上，明確看見了保守派的新路。例如前面提到的〈大秦嘴炮帝國〉，唱的是正正經經的變法強國，決心、制度、忠信；如果你覺得這種中共版的法家思想太不可愛，〈大明嘻哈王朝1566〉中的海瑞，則是活生生地唱出了傳統儒家士大夫抗衡君權的風骨，認真讀過經史、有接得這傳統一些遺緒的我，聽了也是神魂激盪，判定他沒有唱錯。除了這兩種富含政治理想的意識型態，也有屬於庶民智慧的〈老司機教你做人〉：就是將一個講人生道理如說相聲的出租車司機remix一番，而彈幕區刷了數千條「晚輩受教了」，評論區更有許多真心認同的回應。我無法不認為這些創作者的用心和觀眾的讚賞不是真的。
即便你還想說這是中共洗腦成功，那他們也是真的成功了：擁護中央集權和傳統道德，不再只能是官方硬做，不再只是那種假大空的紅歌，而是有民間創作者以自己的愛國愛家之心來參與演繹了。台灣、香港及海外的年輕人，也未必沒有思想傾向於保守派的，但他們可能都沒有創作的意願及能力；就算有，大概也只能在政府或教會提供的舞台保有一席之地，通不出去。再看我們主流的流行歌壇，曾是動能滿溢的自由派，而今既失去對手又離地，已經全面空洞化；獨立樂壇，與社運同構的進步派，也與社運同樣處於絕望的境地；超然於政治紛擾的逍遙派，雖仍可繼續唱自己的歌，但是最會寫文章的我們這種評論者，也就難以藉題發揮到政治上面去了。
由此觀之，當前我們華人音樂產業全盤崩塌、只剩碎片的景況，雖有一大主因是網路科技所致，但從作品思想的演變來看，也可以說，是因為各派都各說各話，或對真實問題失語（偶語者也被忽略或查禁了），而這之中，應有一大部份是因為保守派的長期衰微。如今，隨著保守右翼思想在全球範圍內的回流，隨著中國大陸新一代「小粉紅」、「自干五」以及這些「正能量鬼畜」的出世，我覺得，自由派與進步派的對手回來了。民族主義是一門好生意，對其擁護者和反對者都是。
謹此，我向世人誠摯推薦「正能量鬼畜」。諦聽吧！這些真的好聽。然後，你可以跟他玩，也可以跟他戰。如此一來，我們的流行音樂，或許才有望重新熱鬧起來。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