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熱帶雨》導演陳哲藝:我有很老的靈魂,但也很捍衛幼稚的一塊

2019-11-23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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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帶雨》導演陳哲藝接受風傳媒專訪。(蔡親傑攝)

《熱帶雨》導演陳哲藝接受風傳媒專訪。(蔡親傑攝)

「我從很年輕時,就知道我有個很老的靈魂,但也有一塊是很幼稚的,因為我發脾氣,是完全不理性的。」陳哲藝的演員都會同意他這段話。他們很愛形容他生氣的模樣,板起的臉憋不住怒氣,讓現場每個人都戰戰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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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有很老的靈魂,但也很捍衛我幼稚的一塊。」談起自己那一面,陳哲藝又執抝了起來,說要有這樣才能拍出好電影,「小朋友不會說這是男男關係、同志關係,黑人、白人對他來講這都是人,希望我會一直有這一塊,有很純的角度去看人性。」

來自新加坡的老靈魂很有堅持,全世界都看到了。他在2013年拍出《爸媽不在家》,醞釀多年的初試啼聲,在坎城影展先摘下金攝影機獎,後來到了金馬獎,力退王家衛、蔡明亮等一線名導,摘下大獎最佳劇情片;那年他們走遍全世界,總共拿了40幾座獎,是新加坡電影前所未有的風光。

電影《爸媽不在家》海報。(長景路工作室提供)
《爸媽不在家》的成功,迎來新加坡電影前所未有的風光。(資料照,取自長景路工作室臉書)

「坦白講,那時候是完全沒時間去沈澱。」時隔6年再赴金馬,陳哲藝搖了搖頭,說前幾天有記者問他,當年惜別酒會跟李安、蔡明亮吃火鍋的事,「我說那天我訪問到凌晨4點,大家都有吃火鍋的回憶,但我沒有。」

「跑了1、2年宣傳,金馬獎隔天我就飛日本,一直做訪問,還有像片商帶我去美國做3天訪問、法國住了2周,跑了很多城市。」成功來得太快,他甚至來不及反應,「感覺我討論的不是自己的電影,你知道嗎?感覺我是為電影工作、為它忙碌,很為它驕傲,但也不是感覺自己拿獎什麼的。」

「1年半後,我跟我太太去爬山,在山頂上就感覺到一種舒服、喜悅。」直到終於沈澱下來,陳哲藝才慢慢雕琢出下一個故事。

思索家的定義 「師生戀」情節並不簡單

「不管在《爸媽不在家》還是《熱帶雨》,我一直在追問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還有這些關係的定義。」就像他最憧憬的楊德昌,陳哲藝這幾年來,不斷探索什麼是家。

20191118-電影「熱帶雨」導演陳哲藝專訪。(蔡親傑攝)
從開始拍電影以來,陳哲藝就不斷探索家的意義。(蔡親傑攝)

《爸媽不在家》以亞洲金融風暴的新加坡為背景,描述一個父母外出工作的家庭,請菲律賓幫傭(Angeli Bayani飾)來照顧小孩(許家樂飾),兩人在過程中發展出如朋友,又如母子般的情感,「其實我在問的是:媽媽的定義是什麼?家人的定義,是血緣定下來的嗎?」

這段故事取材自陳哲藝的回憶,他父親是業務員,母親是會計師,家裡還有兩個弟弟,父母忙碌又收入優渥,於是他從4歲就開始給菲傭帶,8年後菲傭回國,他在機場哭慘了。

如今來到《熱帶雨》,陳哲藝把對家的質問磨得更深沉。故事發生於雨季,中文教師阿玲(楊雁雁飾),面對無法生育的壓力,還有陷入泥淖的婚姻,在家要照顧中風的公公(楊世彬飾),到職場上又備受歧視;另一頭,高中生偉倫(許家樂飾),因父母經商長期外出,過著沒朋友的邊緣生活,各自寂寞的兩人相遇,在灰冷的獅城裡,滋生一段悶熱感情。

電影《熱帶雨》劇照,(左起)演員楊雁雁、許家樂。(長景鹿工作室提供)
時隔6年後,陳哲藝交出《熱帶雨》。圖為《熱帶雨》劇照。(長景路工作室提供)

早在《熱帶雨》9月於多倫多影展首映時,這部片最外顯的主題,便是「師生戀」,但在陳哲藝眼裡,事情不是這樣簡單。

「你看他家長一直在國外,朋友沒有很多,很孤僻,如果需要跟其他人接觸,這個人會是誰?這個女人白天忙著工作,改卷子、備課,回去還要做飯、做家務、照顧癱瘓的老人,完全沒有社交生活,如果要一雙手給她溫暖,這人是在哪?肯定不是家裡,是外人、工作的地方,不是老師就是學生。」

「你把所有情感,都投射在這個人身上,潛移默化下,就是會有一些作用。」於是寂寞的靈魂依偎出情感,但陳哲藝不定調這是愛情。

「這個女人一直想生小孩,又面對常常逃避、不在家的丈夫,請問這個學生,是取代她一直想照顧的小孩,或者其實是老公的位置?家樂他看這個老師,好像是第一次喜歡上女生,但或者她取代的是媽媽?」

「我常在電影裡思考這些話題,但我不覺得我的電影,會給你很簡單的答案,life is so complicated,你不會找到答案,但我們可以一起去思考。」

電影《熱帶雨》劇照,(左起)演員許家樂、楊雁雁。(長景鹿工作室提供)
許家樂、楊雁雁在劇中的感情,陳哲藝認為比師生戀更為複雜。(長景路工作室提供)

都市化讓新加坡變冷漠?「但倫敦不是這樣子」

老靈魂思考的始終是家,即便已在英國住了12年,華人社會的傳統價值,仍他在腦裡盤旋不去,「我感覺這幾年有一種冷漠,小時候溫度是比較多的,現在新加坡越來越繁榮,但人與人之間越來越冷漠。」

但畢竟都市人難免冷漠?「但我覺得倫敦不是這樣子,我整條街,幾號門裡住誰,他的名字,甚至電話我都有;新加坡我爸媽住的公寓,左鄰右舍是誰我都不知道,最多就是在電梯裡點頭微笑一下,不像以前小時候,整條街樓上、樓下的人都認識。」

電影《熱帶雨》工作照,(左起)演員楊世彬、導演陳哲藝、演員楊雁雁。(長景鹿工作室提供)
對陳哲藝來說,同桌吃飯是不可或缺的。圖為《熱帶雨》工作。(長景路工作室提供)

人與人的懸問至今仍沒有答案,但陳哲藝對家還有其他堅持,像同桌吃飯是不可或缺的,說到這裡他又感慨了起來,「新加坡以前很少人訂外賣,但現在開始有Deliveroo(手機外送平台)之類,現在很多人叫小孩要吃什麼自己訂好,覺得不要餓死就OK了。」

於是他拍偉倫家裡的冰箱空蕩蕩,只有汽水跟吃剩的麥當勞,跟華美的大樓形成對比,彷彿《爸媽不在家》那個孩子真的長大了。

不能接受華人不會華語 他嘆功利主義犧牲傳統價值

戲外的彩蛋是,那個小孩確實長大了,許家樂演出《爸媽不在家》時只有13歲,這回到了《熱帶雨》,已經是18歲的少年。陳哲藝說,跟家樂講話時,他都會用英語回答,新加坡年輕一輩都在用英語。

「我不能接受華人不會講華語。」 他邊說邊皺起眉頭,難以理解故鄉的處境,「 現在中國崛起,大家都在學中文,特別是老外,但這5到10年,新加坡來了很多中國新移民,新加坡人為了捍衛自己的身份認同,反應是:我是新加坡人,所以我講英語,你是大陸人,所以你講中文,更不會想講中文,這是有一點點病態。」

20191118-電影「熱帶雨」導演陳哲藝專訪。(蔡親傑攝)
陳哲藝說,他不能接受華人不會講華語。(蔡親傑攝)

但個人難以改變環境,陳哲藝只能守住底線,至少自己小孩要學中文,「新加坡現在很多學生,基本上很排斥、不屑學中文,因為對升學沒有幫助,你不會因為中文好去哈佛、劍橋、牛津;新加坡很實際的,很多時候只看數字 ,甚至學校也是這樣。」

「有些中文老師甚至會被排擠,新加坡所有官方文件都是用英語寫的,他們除了教中文以外,不可能幫學校寫報告、做行政,不能做其他工作,也比較難被加薪、升職。」

「所以戲裡,她教的學生不在乎,周圍的同事也不care她。」說著話題又繞回《熱帶雨》,阿玲跟演員楊雁雁一樣,都來自馬來西亞,「新加坡一半的中文老師來自馬來西亞,因為本身中文水平沒有很高,新加坡老師不是沒有,但沒有很多。」

做為冷漠城市的對照組,《熱帶雨》裡的馬來西亞,是阿玲歷經傷痛後的溫暖故鄉,也是全片唯一陽光普照的地方,「新加坡很多人對馬來西亞的概念,是好髒、好亂,非常腐敗,但我自己去馬來西亞,感覺是一種人情味。」

電影《熱帶雨》演員楊雁雁。(金馬執委會提供)
《熱帶雨》裡的馬來西亞,是阿玲歷經傷痛後的溫暖故鄉。(金馬執委會提供)

「不是說新加坡沒有,只是這幾年來越來越淡了,大家都是以利為先,是很勢利的地方,所以要拍電影太困難了。」陳哲藝說,前幾年新加坡電影委員會派人來,問他們如果政府不發輔導金,還會不會拍電影?「我就說會啊,因為我們愛電影,他們就說,那我們可以不發嗎? 」

「這個社會不是搞文創的」 封街一小時要價1萬美金

「新加坡要有一些文創成就非常困難,他的社會根基,根本就不是設立來搞文創的。」《爸媽不在家》時,身兼製片、尋找劇組的過程真的太苦,陳哲藝後來在2015年,跟製片人黃文鴻一起成立長景路工作室(Giraffe Pictures),幫東南亞獨立電影籌資。

那幾年,他監製了在泰國拍攝的《親愛的大笨象》、新加坡與中國合資的《再見,再也不見》,「我周圍一些很有才華的朋友,有些就是純藝術家,你叫他去找錢,他不可能去找,不去幫他的話,他可能就沒有作品出來。」

Pop Aye 親愛的大笨象。(圖/台北電影節提供)
陳哲藝監製、陳敬音執導的《親愛的大笨象》,全片於泰國拍攝。(資料照,台北電影節提供)

問起這段經歷的心得,答案當然還是辛苦,「很多人會講,新加坡沒有人不知道你名字,應該要風得風吧?我說屁啦,去借個東西人家就要算多少錢,我封一條路一個小時,可能就要美金一萬塊。」

「反而我過個橋,去馬來西亞就很順利,他們幫你封路,就請警察喝杯咖啡;我們封了四天,第二、第三天,他就把交警的封路條直接給我,說接下來幾天不來了,你們工作人員自己弄。」

人造雨淹掉4分之1預算 一個鏡次就要500美金

監製電影的經驗,似乎也沒能幫他控管自己的預算。新加坡四季如夏,每年雨季才有固定降雨,但不巧,《熱帶雨》在最晴朗的季節開拍,陳哲藝只能砸錢造雨,「這跟性格有關,因為我是個不妥協的導演。」

《熱帶雨》當中,每場戲的雨都是人造雨,多場開車的戲碼,楊雁雁車後要跟著兩台造雨車,旁邊還有再配一台,此外路上路燈、紅綠燈⋯⋯所有燈柱都要設置雨架,現場讓人有種錯覺,恍若一個錯置的水上樂園。

「有時候我副導就說,剩最後一桶水,拍完就沒有了。」陳哲藝說,新加坡一半水源來自馬來西亞,要用買的回來,水非常貴,「拍一個take(鏡次),可能美金500塊就潑出去了,整個預算有四分之一花在下雨,可能比花在演員還多。」

電影《熱帶雨》工作照,人工造雨畫面。(長景鹿工作室提供)
《熱帶雨》的造雨工程浩大,每根燈柱都要架上雨架。(長景路工作室提供)

根據規定,新加坡工作人員只要早上7點前、晚上11點後出班,製作方都得負擔計程車資,偏偏就算用人造雨,太陽出來仍會產生影子,為了防止畫面穿幫,劇組只能趕在凌晨4、5點,天光漸亮時開拍。

「新加坡計程車很貴,可能一趟就500、600台幣,所有工作人員的車錢,加起來就是3萬5000美金,我們預算跟《灼人秘密》差不多,趙德胤說他拍70天,我跟他說:『靠,你們能拍70天?』我們新加坡省吃儉用才能拍40天。」

台灣導演如鍾孟宏等人,常等上好幾天,就為了搶陽光、搶颱風,這對陳哲藝簡直太夢幻。「台灣今天沒拍到,明天來等、後天再來等,新加坡要等,要給多少錢?工作人員會說,導演你今天沒拍完的話,下次申請(場地)可能要等2個月,跟政府單位交際,他會說不管你名氣多大,你必須今天拍完。」

「侯導也是白羊座」 他說固執來自於星座

「我以後可能不會再寫下雨的劇本,太辛苦了。」說著他往椅背上一靠,這次真的整慘了自己,「我劇本第一頁,第一個字就是熱帶雨,就知道我要把故事講在雨季。」

老靈魂又聊回自己固執的一面,想不太到什麼理由,只好說是星座惹的禍:「我是白羊座,非常非常白羊座,對細節的要求、控制慾,可能來自我的星座,很辛苦的。」

20191118-電影「熱帶雨」導演陳哲藝專訪。(蔡親傑攝)
對陳哲藝來說,堅持的力道,可能是來自於星座。(蔡親傑攝)

「我的副導常說,我像打不死的蟑螂,不管發生什麼事,受了多少打擊或挫敗,最後還是要把東西弄好,我不會因為這樣就不拍,我還是要拍。」陳哲藝說著,露出開懷的笑,笑裡很是自信,「侯導(侯孝賢)也是白羊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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