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曾是象徵第三世界革命的政治標籤:《發現東亞》選摘(1)

2019-11-1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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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格爾和馬克思那裡,亞洲是專制、落後、愚昧、停滯的,反襯出歐洲的自由、先進、文明和進步。歐洲人對亞洲∕中國從讚美轉為批判,雖濫觴於法國的孟德斯鳩(Montesquieu),但十九世紀之前,還沒有誰把地理上的「亞洲」看作是人類「大一統歷史」中的初級階段,一個時間性的存在。此後,社會學鼻祖馬克斯.韋伯(Max Weber)也分析了中國、印度等亞洲國家的宗教,以論證為什麼「資本主義精神」只存在於奉行基督新教的國家。雖然韋伯沒有把亞洲作為時間概念處理,但和黑格爾和馬克思一樣,亞洲實際上是作為歐洲的反題(antithesis)來提出的。也就是說,亞洲存在的意義,在於證明歐洲何以是歐洲。一八八五年〈脫亞論〉,某種程度上體現著黑格爾以降歐洲思想中的這一「亞洲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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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24-《為一般人而戰》配圖,卡爾·馬克思(取自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馬克思(Karl Marx)一生受黑格爾哲學影響,他繼承了黑格爾歷史哲學中的時間性,但對他來說,物質生產才是最本質的歷史動力,因此人類歷史是個生產力不斷進化的過程(圖/維基百科)

從那時起,中國、日本、朝鮮、越南等地,一批接觸歐洲思想的知識分子才開始明白:「哦,我們是亞洲人。」其實相對於「脫亞」論,在明治中後期的日本,建構一個以日本為軸心的亞洲共同體,以拒斥歐洲殖民的呼聲,倒是有著更大的市場。日本近代的「亞細亞主義」,以種族對抗、文明競爭為核心,勾勒出一個反東方主義的東方主義幻象。這一思潮隨著日本國內與國際局勢的變化而逐漸走向政治舞臺,最終演變成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的擴張野心。但早期中國、朝鮮、印度的民族主義者,因為「亞細亞主義」蘊含的鮮明的反抗意識,都曾受到過它的激勵。

二戰結束後,反殖民浪潮席捲全球。獲得獨立的新中國,堅定站在被侵害被壓迫的國家一邊,把自己的歷史命運和責任,自覺放在「亞非拉」民族解放的大框架下。此時中國對「亞洲」的身分認同,既不是地理的、文明的、種族的,也不是意識形態的;「亞洲」是象徵第三世界革命的政治標籤。

「亞洲」本來是別人眼中的他者。但東亞人拿來這個概念,反客為主,把他者變成主體認同了。日本近代的「亞細亞主義」和中國的「亞非拉」革命觀,標誌著東亞人對「亞洲」概念的轉化和創造。在很大程度上,自我認定的「亞洲」也是以歐洲(或者「西方」)為反題的。當然這裡的歐洲∕西方同樣不是地理概念:「亞細亞主義」中的西方是種族與文明,第三世界理論中的西方代表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

這個漫長的轉化過程,在我看來,和所謂的「現代化」(日語中叫「近代化」)息息相關,它是內外合力的結果。不過,在歐洲中心視角的長期影響之下,〈脫亞論〉中「亞洲反題」式的自我認知,在所有東亞國家都曾經很流行。有一種對〈脫亞論〉的簡化解讀,就是把「現代化」和脫亞等同起來。直到今天,很多人還習慣以「愚昧、封閉、野蠻、專制」這樣大而無當的帽子來否定東亞的歷史經驗,其內在邏輯和「脫亞」一脈相承,甚至在智識上更為懶惰粗暴。在今天,為數眾多的中國、日本、韓國知識人已意識到,「東亞」這一蘊含豐富可能性的歷史載體,應該超越和歐洲∕西方相對的維度,超越近代一百三十年的歷史。我們需要在更長的時間段、更廣闊的視野中,來檢視東亞(以及東亞中的每個國家和社群)何以成為自己。因此,探討「發現」(甚至可以說「發明」)東亞的軌跡,就是從一個新的角度,探討我們的現代命運是如何發生和展開的;今天的身分認同(不論是國家、民族,還是區域),又是如何在這個過程中被塑造的。

「東亞」的概念雖屬外來,卻嫁接在這個區域的內部資源上。而我們更熟悉的「中國」、「日本」、「朝鮮/韓國」的概念看似內生,其實有很強的外來性和互動性。

*作者為芝加哥大學歷史博士,現任教於美國馬里蘭大學巴爾的摩郡分校。本文選自作者著作《發現東亞:現代東亞如何成形?全球視野下的關鍵大歷史》(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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