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東離劍遊紀》劇情的典型與非典型

2016-10-09 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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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離劍遊紀〉在台灣和日本都受到好評。(取自臉書粉絲專頁)

〈東離劍遊紀〉在台灣和日本都受到好評。(取自臉書粉絲專頁)

電視布袋戲的掌門人,霹靂國際多媒體與日本ACG界著名劇作家虛淵玄合作的《東離劍遊紀》第一季,於9月30日完結了。本劇在台灣、日本及歐美都得到了相當的好評,還沒看過的可以去看一看,不長,只有13集,每集不到24分鐘。台灣的觀眾可至愛奇藝(畫質較差,有偷格),在大陸的可至Bilibili,都是授權正版,還有一些幫他們分流的網站,這裡就不介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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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動漫評論誌《Platform》第五期,有一篇談論虛淵玄編劇功力的文章〈《Fate/Zero》是怎樣煉成的?〉,作者JOSEPH,裡面談到「虛淵的故事是出名的結構性強,即結局必然會將過去的一切事件昇華」,這種結構性的思維當有一部份得之於家學──他祖父是推理小說作家大坪砂男。此外,虛淵玄涉獵廣博,擅長模仿各種類型的故事,「找出過去同類作品的規律,然後加以打破;或是在當中找出最好方案採用」,從而承先啟後地實現對該類型劇的反轉與創新。

我想,我們很可以從「結構」與「反轉類型」的角度,來分析《東離》的劇情設計。下文不建議未看過本劇者逕行閱讀。

凜雪鴉跟蔑天骸的對決。(取自「劍離東遊紀」臉書專頁。)
凜雪鴉跟蔑天骸的對決。(取自「劍離東遊紀」臉書專頁。)

從全劇的創作主旨來看角色設計的典型與非典型

《東離》出場角色不多,其中有一些是典型的,有一些是非典型的,還有一些是看上去像這樣、後來才知道是那樣的。這聽起來很像廢話,因為每一個想搞點新東西的作者來編劇,都得這樣編:你不會想每個人都按套路,也不能每個角色都故意不按套路來。也不是不可能這樣,但你要考量篇幅,還有你這戲要演的、要搞的是什麼,這就決定你哪些地方可以出奇,哪些必須按套路來,還有哪些地方可以讓兩三種套路互相碰撞一下。說到這裡,就不是廢話了。

首先我們可以確定無疑的是,虛淵寫這部戲,是要將布袋戲介紹給日本人;確切點,用類型而非媒介來說,他是要寫武俠劇、劍俠戲。一方面,他要給不熟悉這個劇種的人看;一方面,他要向熟悉這個劇種的我們致意:「我向來很喜歡武俠,現在我也來寫一部,請招了!」

從這裡出發,我們可以確定,他會相當遵守正統武俠的精神,不會在這上面亂搞。果然,我們看到主角殤不患是一個超脫名利的大俠,其餘角色則各有其對名聲、武道的糾結與執念,最後正道勝出,反派挫敗。

那麼,可以反轉、可以惡搞的地方在哪裡呢?就在「勇者打魔王」的套路,和對神兵利器的迷信上。

他在上映前就布了這個局,介紹劇中世界說:兩百年前魔族入侵人界,人族得到神族打造的「神誨魔械」幫助,終於在「窮暮之戰」擊退了魔族,如今……這種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故事背景,跟三十年前的《勇者鬥惡龍》一代沒差多少。他故意拋出了這樣一套設定,這有兩方面的效應:

一方面,在劇外,我們觀眾,可能不會相信老虛在這時代還真的會寫這麼簡單的劇情,從而期待他怎麼反轉;也可能以為他是有意要寫一個這麼簡單的「入門作」,從而好奇他怎麼用布袋戲演繹這些典型。不論如何,第一道懸念布下了。

另方面,在劇中,那個世界裡的人,還不像我們已經看了成千上萬部戲,他們還會吃正邪大戰這一套,還會相信神兵利器的傳說威能,還會炫惑於各種各樣的名聲。

蔑天駭。(取自「劍離東遊紀」臉書專頁。)
蔑天駭。(取自「劍離東遊紀」臉書專頁。)

於是,戲就開始了:小兵出身的玄鬼宗魔主蔑天骸,為了找一把夠威風的配劍,率眾打進鍛劍祠,奪取傳說中的天刑劍。看到最後,我們才知道,丹家先祖,善意地欺騙了包括自己子孫在內的所有人,讓魔界忌憚於天刑劍的傳說,而不敢貿然再度入侵。

人魔大戰的敘事套路,原來有一大部份是假的。但是,這套假話起了兩百年的實際作用。在戲外,無論我們對這種敘事怎麼看,起碼我們都很熟悉這個老套。

那麼,真正的俠義,還有傳說的真相,會與這虛榮與虛名的邏輯,起什麼衝突?這就是《東離》貫穿始終的主題。

大反派蔑天骸,小反派殘兇獵魅,主角方的狩雲霄、捲殘雲、殺無生,都是被虛榮所驅動、捆綁的角色。兩大主角,正直的殤不患是超脫了虛榮;負負得正的凜雪鴉,是以踐踏他人的虛榮為榮。那個沒戲的大魔王,其虛榮更是虛到不能再虛,比瘋妖婆刑亥還沒趣。

捲殘雲。(取自「劍離東遊紀」臉書專頁。)
捲殘雲。(取自「劍離東遊紀」臉書專頁。)

劇情就這麼推進:真正的俠義、武道、仁道,逐漸在虛榮的觸手陣中披荊斬棘;神兵利器的敘事,逐漸在各方角色的合力之下被撕裂,浮現出並沒有那麼了不起的真相與真理--「天刑劍只是封印,不能消滅」、「人才是最重要的,武器只是工具」。

雖然這個真相與真理,也是編劇說了算的強行設定,不是基於真實物理的推演,但這部戲的武功和法術本來就是超級系的,不是真實系的。所以為什麼最後一集凜雪鴉、蔑天骸決戰,可以一招從地球打到外太空?為什麼他們刻意拍這麼誇張的一個畫面?就是為了再度強調本劇的超級系屬性。而且,這也是布袋戲的傳統,早在野台戲的年代,口白就在講各種山河破碎、日月無光,隨便一個角色就是千鈞之力、百萬年道行。有這些鋪墊,接下來殤不患拿出魔法禁劍目錄,一招黑洞把魔神放逐掉,也就不會太突兀。

得到善果的丹翡與捲雲霄,其成長,主要也是認清了一些虛榮的虛妄,從「丹家傳統」和「揚名天下」的執念中稍稍解放了出來。並不是完全消除掉,而是,他們接到了新的使命,把自己往後的名譽與性命,建立到了守護新聖地這件實事上面。有了這個實事為錨,知道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他們就不會再是死守傳統、不知變通、呆呆向前衝的笨蛋。

對的,死掉的角色,殘兇就是最典型的笨蛋,很有骨氣是沒錯,然後他就死掉了。獵魅,不少人認出她是特攝片傳統喜聞樂見的反派女幹部,也是一副虛榮心破表的作派,然後她也死掉了。與這兩個典型相對的,是凋命這個很會躲、卻也不孬的非典型幹部;有趣的是,現實中,凋命這種人多,還是殘兇獵魅那種人多?至少在我們的社會裡是前者,因為後者在古代就死得差不多了,在現代也不可能混得多好。這裡,我們又看到虛淵玄,從現實世界的中層社畜裡提取了一個典型,去和兩種無腦打片、爽片的典型角色同場較勁了一下。

殺無生則是更耐咀嚼的,一個困在典型之中的非典型人物。劇情沒說他為什麼練劍、當殺手,但很顯然他前半生只有這一條路,走著走著,就變成一個殺星了。劇中,在他的自述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追求劍道極致的人,渴望得到一個比他強大的對手;但這真正是他唯一想要的嗎?

殺無生。(取自「劍離東遊紀」臉書專頁。)
殺無生。(取自「劍離東遊紀」臉書專頁。)

我們也看到,殺無生因為兇名過盛,所到之處,人皆退避三舍,他入住旅店,店裡客人就跑光了,他倒是體貼老闆,出錢包場補償;然後,當鬼鳥(凜雪鴉)邀他入隊共闖魔脊山時,他沒有多擺什麼架子就答應了。這加入團隊,似乎和獨行殺手的形象不太搭──然而這時表面上他有一個可以掩蓋真心的理由:鬼鳥承諾,我幫你們過關後,他就跟我決鬥。但在之後幾集不多的戲份中,在與「隊友」的互動中,我們似乎又感覺到,這個人並不討厭交朋友,他也是願意有人作伴的。此外,他還會吹笛──幽絕淒豔的笛子。於是我們可以察覺到,在他那煞氣的三白眼底下,應該也有一個非典型的、豐富的內心世界。

但是,他自己放棄了其他的發展可能,他還是加碼再加碼地自我認同建立在劍術與戰鬥之上,用一個「徹底」的執念去屏蔽其他念頭。這樣的武道真能達到極致嗎?這顯然不是王道,卻也不是霸道,而是魔道。他最終死於霸道的蔑天骸,似乎得償宿願,但並不能說他解決了問題,甚至不能說是解脫。他只能在典型的武者價值觀中,掙得一個死得其所、死得像樣的評價。然而,死了的人,就再沒有其他可能的活法了。他為了「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失去的驕傲,為了得到一場像樣的死鬥,不惜濫殺任何和凜雪鴉有關係的人;任何故事出現這種劇情,我們就知道編劇不會打算給這個角色太好的下場。

凜雪鴉。(取自「劍離東遊紀」臉書專頁。)
凜雪鴉。(取自「劍離東遊紀」臉書專頁。)

蔑天骸最後所得到的羞辱,也可同理觀之。特別要注意的是,編劇特別寫到,此君是小兵出身。這設定本身就是和很多同類故事對著來的。當然很多作品都有出身寒微而變成大咖的角色,但反派大魔王(十三集以前)也這麼寫的並不多見。又或許,正是因為出身寒微,他會比一般名門角色更在乎取得某種霸者的證明;另一方面,出身寒門的人,微時也一定會看不爽名門子弟與boss的各種裝模作樣,所以他一方面愛現,一方面又說我不愛現,天下無敵的劍術不必去和別人比排名。這種又虛榮又反虛榮的自相矛盾的心理,是很真實的。而他對待部下並不苛刻,甚至頗能體諒底層,也可能是出於同樣一個心理。日本人熟悉三國,而正史與演義中的關公,也是一個出身底層(逃犯)的英雄,關羽的性格非常驕傲,正史記載中他對讀書人沒好臉色,但對基層士兵很好;張飛則相反。威震華夏的關公,最後也是因為驕傲才敗亡。

傳統武俠的套路,以及更早的,中國各種演義小說的套路,其所本的儒家、道家、佛家思想,也都會用各種方式來提示、推演虛榮與驕傲的下場。我們隨便想一本古典小說,《封神演義》、《東周列國志》,開場都是因為某人的驕奢淫佚,惹怒了天神或諸侯、人民,然後就搞出一大爛攤子,牽連到千千萬萬個中型小型的爛攤子。演到最後終於重歸秩序,彰顯了善良與正直的意義;但如果最終的勝者也不是什麼好鳥,例如秦始皇,這戲很快還要繼續演下去。

我們不能否定這個套路,因為歷史真的就是這樣,差只差在現實中不一定每次都有善良正直又夠力的英雄。戲劇比較可以仁慈,可以給真強者殤不患大俠開最強內功和一大堆神兵的外掛。現實中,凜雪鴉這種鳥人也多半只是嘴炮,不會有什麼真本事;但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隻凜雪鴉,所以我們也會樂見這鬼鳥超爆強開外掛,這讓我們可以爽一把,但爽完也要幹一下,因為沒有人喜歡被婊,沒有人樂見這種機掰人真的笑到最後,如果這種機掰人笑到最後,就是把爛攤子都丟給我們,就像現實一樣。所以編劇還是必須讓他有所挫敗。

一個劇作家再會玩,再會反轉,在這上面,他絕對不能亂搞。否則大家罵他,就不只是罵轉折生硬、強度不合理什麼的了,眾人會說這價值觀根本錯誤。

虛淵在這部《東離劍遊記》,核心價值觀上,的確就是守著這一條王道。他仍有反轉與顛覆,就是用這個王道,去反轉「勇者對魔王」的敘事和神兵迷信,用正統武俠的精神,顛覆末流的無腦打片。他和我們觀眾玩,也玩弄我們觀眾的期待,然而他最終給出的,是一個復命歸常的佛心結局--注意那個地藏像!「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武俠小說之所以被認為是成人童話,便因為,它可以讓我們造出這許多有道、有術、有愛、有臉、有胸部的角色,在衝突中演義,實現這些理想。

在資訊爆炸、創作爆量的近年,大眾市場上的創作者,既要多寫讀者期望的東西來保基本盤,又要作出一些令人意外的東西來出奇制勝。那你要怎麼做?怎麼玩?我們很多人看虛淵玄這些成功的劇作家,都看到了他是如何的會玩,怎樣地玩了什麼;比較少見關注的,是他在哪裡不玩,在哪些地方守規矩。明乎此,我們或許也就可以更在各種各樣的典型與非典型之間游刃有餘。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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