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上帝?我們能見面,是因為領導的恩德:《南北韓》 選摘(5)

2019-06-2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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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韓國的長者帶著舊時的照片期待著跟68年不見的家人再次團聚。(圖/德國之聲)

來自韓國的長者帶著舊時的照片期待著跟68年不見的家人再次團聚。(圖/德國之聲)

一九八四年夏天南韓下起大雨。集中豪雨一直下到七月中旬,死傷人數達到七十多人;八月底時再度下雨,這次又有約三百三十九人傷亡。北韓在九月八日透過電視提議,表示將援助米五萬石(約七千八百噸)、布料五十萬公尺、水泥十萬噸,以及其他醫藥品。自一九五○年起只要有類似的情況,北韓就會提議要給予人道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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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北韓的南日外相在一九五四年日內瓦會議中提議南北經濟合作後,北韓就持續週期性提出像是電力送電意願(一九五五)、水災難民援助(一九五六)、救災米無償提供(一九五七)、風水災災民救援物品提供(一九五九)等提案,到一九六○年也是如此。每當北韓提案時,南韓便以不回應「政治宣傳」為由而拒絕。不過一九八四年的全斗煥政府卻不同,對於北韓老套且習慣性的援助提案,全斗煥政府很快就接受了。

全斗煥政府接受北韓的人道援助是異乎尋常的舉動。當時距一九八三年北韓在緬甸翁山將軍墓地策動以全斗煥總統為攻擊目標的恐怖事件,才剛過一年。雖然全斗煥總統因為稍晚到達而逃過一劫,但是有外務長官李範錫及多數部長級官員等人遇害。此外,當時北韓的狀況也沒有餘力可以援助南韓,那段時期北韓還需要從泰國進口稻米,一九八三年的南韓稻米生產量(五百四十萬噸)較北韓(二百一十二萬噸)多二點五倍,南韓的水泥生產量也足足多了北韓二點七倍。

既獨裁又貪腐的南韓前總統全斗煥(AP)
全斗煥政府破天荒的接受北韓的人道援助。(資料照,AP)

最早的人道援助與離散家族重聚

全斗煥政府之所以決定接受北韓水災物資援助的提議,理由是為了改善南北關係。正在宣傳一九八六年亞運和一九八八年奧運的全斗煥政府,必須要維持韓半島的情勢穩定。一九八○年莫斯科奧運在世界新冷戰的氛圍下,遭到美國等西方國家的抵制;反過來一九八四年在美國舉行的洛杉磯奧運,同樣也受到蘇聯等社會主義國家的抵制,競賽等於只舉行半場。一九八八年漢城奧運(編按:南韓在二○○五年才將漢城正式更名為首爾)若要圓滿成功,勢必要讓蘇聯和中國等社會主義國家參加,南北關係也必須解套,所以南韓就抓住北韓的人道援助提議做為解套的機會。

一九八四年北韓提供的水災物資,是韓戰以後第一次的人道援助事例。那一年南北韓紅十字會會談討論到北韓的水災救援物資交付,北韓主張要用汽車和輪船直接運送物資,還要拜訪受災地區,安慰災民;南韓則依照世界紅十字總會災難救護原則,反駁說應該由接受物資的一方決定物資交付地點。最後米、布、醫療用品在板門店交付,水泥則從仁川港和北坪港(今東海港)進來。當時在國會或報紙媒體都提到,拒絕北韓接近災區的理由是因為「北韓想以人道主義進行政治宣傳」。

北韓首先要求「透明分配」,表示想確認救援物資是否有確實轉達,但是被南韓視為政治性理由而予以拒絕。在報導北韓救援物資交付過程的新聞旁邊,還可以看到「愈是提供人道主義物資,愈要對共產黨有自覺」的反共標語。援助米依照受災農戶的損失程度分別發放三十三公斤到六十六公斤不等,收到北韓米的人當然各有不同的反應。有人說「心裡總覺得不安」,而決定退還;有人覺得米不好而拿去做成年糕;當然還有不少離開故鄉的民眾,要了一把北方的米回去祭祀。大韓紅十字會這邊也沒有忘記給朝鮮紅十字會的相關人士回禮。重約二十二公斤的一千六百個大包包裡裝了卡式收錄音機、電子手錶、西裝料、內衣、襪子等禮物準備致贈。

2018年8月20日,92歲母親李金纖(中)與71歲兒子李相哲激動相擁。(AP)
在南北關係中最重要的人道未決問題是離散家族的重聚。推動人道援助的同時,也創造出離散家族得以重聚的機會。(資料照,AP)

「不認得這個人嗎?」

在南北關係中最重要的人道未決問題是離散家族的重聚。推動人道援助的同時,也創造出離散家族得以重聚的機會。南韓內部對離散家族重聚的渴望早已達到顛峰,一九七○年代的南北對話雖然是從討論離散家族重聚的紅十字會會談開始,但在當時只有高度期待,卻沒有完成任何事。

離散家族重聚的渴望噴發是偶然形成的。一九八三年六月,韓國放送公社KBS企劃以兩天左右的時間,連續四十八小時直播尋找離散家族的節目。節目才剛推出便大受歡迎,後來竟播出了一百三十六日,有超過十萬名觀眾收看,節目介紹了五萬三千多人悲悽的故事,沒有人知道這一萬一百八十九個家庭是否能戲劇性地重逢。

六月三十日節目一播出,全南韓各地的離散家族開始湧向KBS建築物。寫著一則又一則故事的紙張,開始被張貼在電視台建築物的每一面牆,大家讀著密密麻麻,寫滿故鄉和姓名、離散時間等血淚斑斑的壁報,茫然地四處流連徘徊。其中還有一張小紙條,讓大家忍不住停下腳步,揪心不已。上面什麼內容也沒有,只寫著:「我的父母姓名、生年不詳,到底是誰呢?」這是一名男子哀痛的吶喊,因為自小就和父母離散,所以不知道自己原來的名字,更遑論父母的名字。原本被壓抑的戰爭傷痛,都在一瞬間爆發了。

隨著時間經過,哭牆不斷擴大,最後政府終於在汝夷島設置相見廣場。有人是看到壁報而重逢;也有人看了告示板的內容後,發現要找的人很像在那邊排隊,因而一家團圓。團圓的人們流下喜悅的淚水,無法團圓的人拖著落寞的步伐,徘徊數日。

即是全國都已哭成淚海,還是有人找不到親人,大家很自然地把視線轉向了三十八度線以北。「如果住在南方,應該會出現才對。既然音訊全無,有可能是因為在北方。」這些心聲匯聚成南北離散家族重逢的期待。最後,一九八四年的北韓水災救援物資成了重啟南北會談的契機,分裂後的首次離散家族交換訪問,安排在一九八五年九月的中秋節。九月二十二日那天,三十五年以來一直想大聲呼喊母親、父親、兄弟等家人的聲音,在首爾和平壤響徹雲霄。

在會面現場所感受到的分裂隔閡

要用什麼來比喻重逢的喜悅呢?一位住在首爾的八旬老母,認不出來自北邊的長子。五十四歲的長子將嘴巴附在已經聽不到聲音的老母耳邊,大聲說:「媽,老大炯碩來了。」但是老母還是沒有認出已經滿臉皺紋、上了年紀的兒子,焦急的兒子給老母看左眼旁的疤痕,同時哽咽地說:「為了這個疤痕,母親當時不知吃了多少苦?」不知不覺間,老母也開始落下眼淚。

隔壁房間是父女重逢,父親和女兒已經認不出彼此的臉。出生後兩歲不到就分離的中年女兒,怎麼可能記得父親的臉?父女只是緊緊擁抱彼此一直哭。重逢會結束吃午餐時,父親一直握著女兒的手,餵她吃東西,接著又幫哭泣的女兒擦眼淚。父親的兩頰也是不停流淚,連一旁的記者、引導員、端菜的飯店服務生都跟著哭了起來。連續按下快門的攝影記者臉龐也滿是淚水。

那天前往平壤的首爾訪問團二十人以及前往首爾的平壤訪問團十五人,都見到了夢中思念的家人。一千萬離散家族中僅有三十五個家庭能夠見面,在電視上看到淚眼重逢畫面的離散家族,心中又是什麼滋味?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三日住在京畿道富川的車哲煥在看過離散家族重聚的現場後過世了。他和大家一起哭,然後因為思念過深而昏厥,最後心臟麻痹離世。十四歲時獨自來到南邊的車哲煥,每到中秋和年節就會像其他人一樣去到臨津閣,一邊遙望臨津閣另一頭的北方土地,一邊焦急地祈禱父母健在。

相見的喜悅讓人鬆了一口氣,接著就會從家人身上感受到分裂的隔閡。九月二十一日在平壤的高麗飯店三樓,趙昌石見到哥哥喜極而泣,聽到父母過世的消息又悲從中來。他抓著一旁的電視攝影機麥克風,滿懷感激地問候大家。北邊的哥哥一聽到他說「謝謝。我們家人能夠重逢,都是因為上帝。」,就大聲說:「你變成基督徒啦。什麼上帝?我們能見面,是因為領導的恩德!」手足無措的弟弟趕緊轉移話題說:「哥,我們聊聊以前的事吧。」

隔壁房的池學淳主教也一樣。在和妹妹見面時,南邊的記者問妹妹:「知道哥哥是南韓有名的天主教主教嗎?」妹妹卻冷冷地回答:「我們就活在天堂裡,哥哥竟然說死了才能上天堂。」主教帶著錯雜的神情,只對妹妹說了一句話:「原來妳在這裡被洗腦得這麼深。」隔天池主教在高麗飯店三樓主持分裂後的第一次彌撒。原本讀著祈禱文的老主教突然淚流不止,使彌撒一度無法繼續。參加藝術團公演的歌手河春花等信眾看到主教百感交集,也一起陪同流淚。分裂的鴻溝竟與家族的重逢一樣深刻。

20190605-《南北韓:東亞和平的新樞紐》平面書封。(時報出版)
20190605-《南北韓:東亞和平的新樞紐》平面書封。(時報出版)

*作者金煉鐵為仁濟大學統一學部教授,為北韓與南北關係領域數一數二的專家,曾擔任青瓦台國家安保中心諮詢委員、民主和平統一諮詢會議國民溝通部門委員長。盧武鉉政府時期曾擔任統一部長的輔佐官,經歷了南北協商與六方會談的現場。2019年4月獲聘為南韓統一部部長。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南北韓:東亞和平的新樞紐》(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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