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來鴻》張鳴先生,請不要拿徐賁的海外身份說事

2016-06-05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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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在中國過去的歷史中,存在過一些像林昭一樣的勇敢者。若干年前,我在香港中文大學的中國服務中心,曾經查到過大約幾十個像林昭那樣倒下的英靈。當然,我在看到他們事蹟時候,也是熱淚盈眶的。然而,反顧我自己,即使當年我有了那樣清醒的認識,也很可能做不到這樣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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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世紀50年代的思想改造開始,高級知識份子中,就沒有幾個站出來抗爭的。如果非要說有所謂的抵抗的話,無非就是自殺。即使是馬寅初這樣的人,被鬥得七葷八素,最終還是得低頭。當年的大右派,又有幾個沒有低頭認罪呢?他們昔日的朋友,又有幾個不站出來批判他們的呢?沒有提供材料落井下石的,已經算是品質優良的了。

在那個時代,能夠站出來,大聲說不的人,實在太少了。連梁漱溟這樣的人,最後也做了檢討。自己做勇士,也許不難,但如果會因此搭上家人,一家人因為你的緣故發配農村,衣食無著,甚至身陷囹圄,沒有幾個人能扛得住的。

當年蘇聯肅反的時候,那些反布爾什維克分子,那些高級知識份子們,儘管個個都是被冤枉的,最後還不是個個都公開認罪,在外國記者面前,表現出不可思議的真誠。背後的原因,還不是有家人的拖累?人都是血肉之軀,自己受罪也就罷了,當面對自己的孩子和年邁的父母也跟著遭殃的時候,沒有幾個人真正可以做到鐵石心腸。

說一點自己的經歷,在文革後期,我僅僅是在私下裡非議了幾句文革,就被人告發,被整得半死。當我意識到因為我的緣故,在文革中被整過的父母,再一次被多次批鬥的時候,我真的後悔了,後悔不該說這樣反動的話。其實,在挨批判的時候,面對台下憤怒的同學和老師,聽著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的時候,神經就已經快崩潰了。當時還不到17歲的我,哪裡敢堅信我是對的,這麼多人都是錯的呢?我相信,多數經歷這樣批鬥的人們,即使當時已經是知識份子,面對民眾憤怒的聲討,也都難以神經大條地鎮定自若,相信自己是正確的。

當整個社會都被動員起來,以人民的名義討伐異類的時候,要求知識份子履行抗爭的義務,其實根本不現實。不是說當年那些敢於面對特務手槍的人,都一夜之間換了一個人了,而是形勢變了,形勢比人強,比任何人都強。

林昭那樣的人,在當時,其實起不到什麼作用。她們的抗爭和她們自己,就像被黑洞吸走一樣,消失得連一條微細的波紋都看不見。當年的中國,99.999999%的人,根本不知道她們的存在。她們的價值,也只有那種高壓消退後的今天,才會體現出來。林昭們的思想史意義,是作為今天的思想資源而存在的,而非當年的。

所以,要求錢鍾書和楊絳夫婦,在反右的時候站出來,在文革的時候站出來,顯然是一種不近人情的苛求。事實上,如果他們夫婦在反右的時候站出來,此後就永遠站不出來了。

文革的時候,我也曾站在批鬥會的下面,臺上鬥的是我的老師,積極批鬥的,不僅有高年級的學生,還有被批鬥者的同事。那個時候,能夠僅僅站在台下喊口號,不沖上臺去打被批鬥者耳光的人,就已經算是「很有良心」的了。

坦率地說,那個時代,沒有什麼知識份子,只有順從的羊和正在挨宰的羊。更多的時候,所謂的知識份子,還像古羅馬時一樣,被扔在角鬥場裡讓你跟野獸和自己的同類決鬥,供看客們取樂。正如角鬥場裡的奴隸都會拼死搏鬥一樣,當年的臭老九們,也是會鬥的。我從沒聽說過,有哪個人曾經譴責過當年的奴隸,責備他們為何不跳出角鬥場,跟看客們廝殺。

我不知道,徐賁先生在國內生活的經歷如何,至少,這篇文字,說得太輕巧了。其實,即使那個時代已經過去,現在的我輩,如果也算是知識份子的話,也沒有大洋彼岸某些知識份子勇敢。

(張鳴,現為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此文原刊騰訊大家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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