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蔚然專欄:關於愛

2015-01-14 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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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重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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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倫一針見血,完全看穿這個家庭脆弱如絲的連結。最後,惡毒的母親得不到女兒們的憐憫,三個女兒一個個離開了。如此結局是對血緣的否定:既然家並不保證有愛,家的存在意義也蕩然無存。姊妹中較為柔順的凱倫終於明白,唯有走出家門、脫離母親的魔爪,她才有機會成長為獨立個體,因此決定和表哥「私奔」到紐約另起爐灶。沒想到母親竟然道出隱瞞了多年的秘密,原來表哥不是姨丈的骨肉,是姨媽和爸爸亂倫生下的。原來,她和表哥親上加親,還是同父異母的姊弟。乍聞內幕的凱倫自是驚駭,但她最終依然決意和愛人一起生活。這或許是此劇最為激進的地方,因為那是對血緣的第二度否定:既然跟隨人倫而來的愛與責任已蕩然無存,那麼跟隨親情而生的禁忌也喪失了它的約束力。

這兩部戲劇和其他為數不少的作品不約而同地為一個時代定調:家是枷鎖,愛是髒字。作為讀者或觀眾,我們該如何看待這來自英美高眉文化的診斷與判決?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這股「慘烈風」和西方現代戲劇的主流,即人文主義悲劇,已相去甚遠。人文主義悲劇初期,也就是文藝復興時期,悲劇英雄挑戰外在與內在的極限,於自我完成中(通常是死亡)證明存在的價值;然而到了廿世紀中葉,英雄逐漸變成了狗熊,從一個衝撞體制的改革者退縮為體制底下的受害者。我們在莎士比亞、易卜生、亞瑟.米勒(Arthur Miller)三人接力中見識了人文主義悲劇的興盛與衰亡。

然而除了人文主義,西方現代悲劇尚有其他支流,其中一支應是當今「慘烈風」的源頭。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稱此派為「私密悲劇」(private tragedy):人與人之間無善,只有孽緣;迫於血緣而一起生活的家庭成員只能互相折磨。在史特林堡(Strindberg)、歐尼爾(O’Neill)、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三人接力裡,「私密悲劇」的路線竟然越走越極端。

濫愛與無愛

一個時代的悲劇視野之所以可貴,在於它敏銳地、具象地反應了人們切身體驗卻無以言喻的感受。然而,一旦作家的結論並非蒸餾自生活,而是源自一個僵化的抽象概念或攬鏡自憐的「悲觀」──應驗了「為賦新辭強說愁」那句老話──那麼,這稱不上悲劇視野,而是虛假的意識。而且,當這些作家運用虛假的修辭(上述兩位作家都有這個傾向),暗示著:這些驚聳的家庭案件不是特例,而是普遍存在時,我們要特別提防這種暗示。

沒有人會說,這些慘劇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對應;社會新聞和統計數字一再地證明它們的存在。可是,當一個時代的悲劇想像,義無反顧地侷限在或耽溺於人間慘狀的感官嘉年華時,我們必須說「且慢」,然後拉開一步思考:這不是失敗主義,是什麼?沒有別的名稱。人生充滿挫折,世界並不和平,流行文化「愛滿人間」的教條顯然於事無補,但這些作家集體的虛無恐怕只是雪上灑霜,意義其實不大

愛,值得書寫,而那些「為了爭取愛的行動」(威廉斯語)更值得書寫。當代哲學家巴迪烏(Alain Badiou)說,「為了震撼效果,任何猥瑣事人們都幹得出來,例如在舞台上撒尿或隨便其他。」他心目中的新藝術有三項條件:一是「語有倫次」(coherence),二是驚奇(surprise,來自創新,有別於棒打夢中人的shock),三是拔高(elevation,意指對於真理層次的探索與肯定)。

拔高,是值得追求的境界,亦是值得推想的可能。當代藝術沉緬於苦難、困境、僵局、疏離、幻滅夠多、夠久了。濫愛與無愛的兩極之間,還有很多等著我們書寫。

2015,新年快樂!

*作者為台灣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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