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忘不了的跨年夜
我記得那天是跨年夜，傍晚5：32，我經過迴廊和護理站，聽到各處的笑聲，幾乎全醫院所有的護理師及沒值班的醫師都在討論著今晚跨年夜的行程，手機嗶的一聲，收到一張加護病房來的會診單，從電腦上查詢病人的病歷，《15歲。女性》，雙腿跟右手骨折、頸椎第五節第六節粉碎性骨折、硬腦膜下出血、臉骨骨折」，受傷原因：「從4樓墜落」！
加護病房的尖叫聲
當加護病房厚重的鐵門打開時，我聽見是一個女人在裡頭尖叫嘶吼，同時兩名警員走出加護病房的內門，我往內走，尖叫聲越來越近：「是我害死我們的女兒！我殺了她！不！女兒還沒死！但都是我害的！」
我走到病人的床邊，在尖叫的女人是他的媽媽，病人的雙腳因為嚴重骨折都做了外固定，脖子上掛著厚重的頸圈，臉上戴著氧氣罩、插著鼻胃管、尿袋掛在床邊、右手打上石膏，頭部一處被剃了頭髮上面有開過腦的縫線，這位尖叫的女人跪在地上，用頭用力敲地板，一旁看起來是她的先生，一再地重複把女人拉起來、抱起來、將女人的臉摀在他的胸口，但依然無法停止女人的自殘和尖叫。我看見他們夫妻倆，臉上的眼淚和鼻涕已經分不清了⋯⋯
「我們的女兒成績一直都很好，考試從來都沒有超過前三名，最近交了男朋友，我們唸了她兩句，後來分手失戀了，成績一落千丈，她常常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不出門，前天早上我們怎麼敲門房間裡都沒有聲音，我們把門撬開時，我跟太太衝進去，但找不到女兒，一個影子急速在窗前向下滑過，是我們的女兒！女兒從我們4樓的陽台跳樓自殺！」「我太太很自責，認為是她自己教育失敗，讓女兒想不開才.......」先生一邊抱著崩潰哭倒在地的太太，一邊陳述，女孩的爸爸心裡再怎麼堅強，臉上的表情依舊蓋不住沉痛的事實。
能讓我死嗎
我到床邊為這位跳樓女病人做檢查時，女孩她的意識清醒，儘管脖子和雙腳都被固定住，因為頸椎嚴重受損，傷到脊髓，導致脖子以下全癱，一丁點動作都沒有，而且是脊髓損傷最嚴重的那一型，可能終身都不會恢復。她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未來，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她用微弱的聲音看著我說：「醫生，我好痛苦，妳能幫我讓我死嗎？」
我看著旁邊痛苦的父母，又聽到女孩的心聲，我的心好像被錘子不斷重錘，當下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連安慰父母及病人都不會了，脊髓損傷在復健科的案例非常多，有些恢復好，但我知道她未來不只是要面對無法恢復、終身都只能在床上和輪椅上，連吃飯喝水都需要人幫忙，而未來還有很多併發症要面對。看著如此絕望的三人，我不忍告訴一輩子都不會好的事實⋯⋯
不要救了
之前女孩走不出心裡的牢籠，現在更走不出身體粉碎的軀殼，在加護病房住了兩個月，女孩拒食，只能靠著鼻胃管和點滴維持營養，但最後還是因為傷口感染導致敗血症而離開了，當心跳停止的那一刻，心臟示波器的嗶嗶嗶聲，所有醫生跳上去急救，媽媽卻在一旁喊著：「不要救了！讓她好好走吧！」， 母親聽到了女兒的痛苦，而死神也成全了她的哀求......
當我知道她離開人世的時候，沒有時間悲傷，而是欣慰她提早一刻被天使接走，或許她永遠不用再被現狀折磨......
但是她的家人呢？白髮人送黑髮人，我想這永遠是他們一輩子的痛.....
還來得及
兩年後，我收到一張小卡片，是女孩子父母拿來的，上面女孩的媽媽寫下：
「親愛的醫護人員，因為親眼見到女兒跳樓，這兩年長期被惡夢受苦，現在我從憂鬱症走出來了，我在我女兒的書桌裡找到一封信，她寫：『爸爸媽媽對不起，我讓你們難過了，你們一定覺得我很傻，雖然我過不了心理的坎，但我愛你們，下輩子，我還想當你們的女兒......你們等我』。而現在我剛生了老么，已經兩個月了，她一定是我大女兒投胎來的。我想跟當初女兒住院時，所有照顧過醫生跟護理師說聲感謝，不知道來得及嗎？」
「親愛的，來得及！」，很欣慰，我永遠祝福他們......
我想：她的父母，因為愛她，所以放手，因為愛她，溫柔善終。感謝所有的生命的陪伴，珍惜身邊的親人.....
本文／圖經授權轉載自Dr.李薇復健與生活頻道（原標題：《兩年後的一封信.......》）
責任編輯／焦家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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