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志成專文:時代血影入心魂─提筆直面專制政權的戰友與同志

2024-05-1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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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和文船山雖無話不談,但彼此談得最多的話題還是文學。(取自pixabay)

筆者和文船山雖無話不談,但彼此談得最多的話題還是文學。(取自pixabay)

1.天涯懷友月千里

兩年前的暮春時節,鶯飛草長,蝶舞蜂喧,怒放的紅杏和漫天揮灑的白櫻,把整個柏克萊校園淹沒在紅白相間的花海。那正是柏克萊絕美的時刻。而我,為了吃一口飯,馬上就要萬里迢迢遷徙到南太平洋中的一個島國。在校園徘徊躑躅,幽徑旁的每一叢花樹,每一株綠草,都在牽曳著我的衣衫,阻滯著我即將遠離的腳步。我在柏克萊居住了十年,十年了,人生還能有幾個十年?柏克萊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石,都和我靈犀相通、血脈相連。何況,那兒還有三十年來和我一道飽經憂患、打死不離的胞弟,還有燕爾新婚的妻,怎不教我遲遲其行,難以割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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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人生於亂世,對人生黑暗面看得太多,難免有憤世的偏激;且無阮步兵之才,卻偏愛用青白眼臧否人物;我一輩子沒能交上幾個真朋友,由於朋友不多,故不免格外珍惜。文船山是有數的幾個朋友中,最能和我心意相通,意氣相投的一個。每星期和住在美國東岸的文船山通一個長途電話,一講就是一個多小時,是我在柏克萊十年如一日的功課,也是精神上最大的慰藉。這次遠赴南洋,越洋電話的昂貴收費,並非我和文船山的經濟能力所能負擔。實不相瞞,一想到以後再也不能和文船山在電話中暢談,我就更捨不得離開柏克萊。

在未曾認識文船山之前,我便已讀過文船山以「海楓」為筆名撰寫的兩本書,一本是《海豐地區文革歷程述略》,另一本是《廣州地區文革歷程述略》。前者讀後印象不深,後者所謂「述略」,其實是用了六百多頁的篇幅,把錯綜複雜的整個廣州地區的紅衛兵運動疎通董理,其條理之明、敘事之審、剖析之精、綜貫之力,令我和幾個逃港的廣州紅衛兵領袖讀後個個目瞪口呆,矯舌而不能下。當時我們都在納悶:「海楓」到底是什麼人?他對廣州的紅衛兵運動的了解,怎麼會比我們這些親身參加者和組織者還要詳盡清楚?

一直到了一九七四年秋天,我才在九龍亞皆老街一五五號的大學服務中心,見到了像謎一樣的「海楓」。當時他才廿多歲,文質彬彬,舉止優雅,修長的身材,俊逸的面孔,合時的衣著,再加上鼻樑上那副玳瑁眼鏡,以及手中那本磚頭一樣厚的精裝英文書,人人都會認為他是出身於香港上流社會,又受過良好高等教育的翩翩俗世佳公子,無論如何也不會把他和粗鄙無文的「過河卒」引起聯想。當時在服務中心做研究的那些自高自大的洋學者和洋教授,成群追在他身後求教請益,口中「海楓」、「海楓」的叫得不知有多親熱。眼看著別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紀,便已是友聯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國際的知名學人,而自己只不過是新亞研究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研究生,不禁有點自慚形穢。雖然文船山每次見到我,都客客氣氣地點點頭,打個招呼。但我覺得這純粹是社交場合的禮貌和客套,我們其實並不認識,當然更談不上交朋友。

這種點頭之交的關係大約維持了半年。有一次,在大學服務中心的酒會上,文船山拿起酒杯走過來主動和我攀談。他說注意到我最近常在報刊上撰寫的文章,尤其是那篇〈中國大陸乞丐現象目睹記〉。他有一個洋朋友,亦即《天讎》的作者倫敦教授(Ivan D. London),最近正從事大陸乞丐現象的研究,目前尚在香港逗留;文船山問我有沒有興趣接受倫敦教授的訪談。我當時正對西方的「中國通」非常反感。這些所謂的「中國通」,其實是「不通」之至。他們在未與你交談之前,便已先有了一套「中共的勝利是歷史的必然」之類的觀念和成見橫亙在胸。當代中國人淋淋滴血的慘痛經驗,感動不了他們歷史命定論的鐵石心腸。中共各種不把人當人的倒行逆施,在他們眼中,無不一一出於「歷史的要求」並「符合歷史發展的律則」。一個和我在大學服務中心共用一間研究室的洋學者,則乾脆告訴我:在他眼中,中國的人民只不過是建造歷史的材料而已。

洋學者驚人的坦白,使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透過「歐洲中心論」的有色眼鏡,他們看到的中國文化,無非是愚昧、野蠻和落後,合該讓中共連根鏟除;而白人的種族優越感,又使他們認為黃皮膚的中國人根本不配享有自由和民主,理所當然要忍受中共的奴役和殺戮。明白了這一道理之後,我便發誓不再和中國通談中國問題,免得他們把我當成反面教員在著作中批鬥,或歪曲閹割我的原意,用以論證「新中國」如何如何的「偉大」,或「毛主席」如何如何的「英明」。

這次我自毀誓言,一口答應接受倫敦教授的訪談,一方面是發現文船山對時下中國通的厭惡,和我在伯仲之間,知音之感頓生;另一方面是我曾讀過《天讎》,覺得它是西洋的一本把中國人當人看的專書;而文船山又告訴我:倫敦教授由於在該書中對中共持批判態度,已引起中國通們普遍的憤怒和憎惡;對於這個在「歌德」潮流中反戈一擊的諤諤一士,在情在理,於公於私,我都應該表示由衷的感佩和道義上的支持。和倫敦教授見面約好在某日的傍晚六時,我和文船山到了倫敦夫婦下榻的半島酒店,便立刻開始了對談。倫敦教授不通中文,我那篇長達四萬言的〈目睹記〉,已由倫敦教授的同事李佑寧教授全部譯為英文。倫敦教授根據英文譯稿,逐一仔細和我深入討論。每當我們的英文溝通出現困難時,文船山便負責幫忙疏解。

和文船山由半島酒店出來,已是晚上十時半了。由於肚子在唱空城計,嘴巴不說,臉色大概也不怎麼好看。倒是文船山一臉的歉疚,死扯硬曳地把我拉到尖沙咀的一間中國酒樓坐下來,一疊連聲地道歉,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錯。文船山的厚道,弄得我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猶太佬不請吃晚飯,誰又料得著了?人家不是也和你一樣餓了四個半鐘頭?你的臉色要擺給誰看?堂堂男子漢,怎能這麼小氣!

文船山點了幾個小菜,又要了一瓶酒,我們一邊吃喝,一邊閒聊。原來文船山和我一樣,也是「過河卒」一名。文船山的父親,是廣東海豐縣著名的儒醫,母親則是傳統型的賢妻良母,兩人育有五子二女,文船山在家中排行最少。一九六六年文革爆發,文船山剛好畢業於廣州某大學的中文系,目睹著大學裏的老師,甚至是早他一年畢業,剛被分配到中學執教的同學,個個挨批被鬥,被紅衛兵糟蹋踐踏得不如豬狗。兔死狐悲之傷感和激憤,使文船山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大學畢業生的資歷以及廣州的戶籍,遠竄於窮山僻壤之間,靠著替各地鄉民繪畫肖像以換取兩餐一宿。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文船山因繪像來到沿海地區,由朋友引介,搭上了一條偷渡往香港的小漁船,幾經危難艱辛後終於僥倖地逃抵香港。

文船山的大學文憑,在當時的香港只是廢紙一張;書香世家熏陶出來的秀氣和一表斯文,又使香港工廠的老板都認定他熬不住出賣勞力的辛苦。幸而天無絕人之路,一個朋友知道他在大陸曾讀過大學,便把他介紹到「友聯研究所」工作。他精密敏銳的頭腦,雄健清暢的文筆,再加上在大陸生活多年的親身體驗,使他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脫穎而出,成為中共研究領域中一顆光芒四射的新星。由於不能忘情於苦難的故鄉和鄉間的親友,文船山的專書和論文,大都以「海楓」(海豐)的筆名發表。

我由一九六九年末泅水抵港後,便有意和大陸出來的朋友保持距離。我太了解經過文革的大毀滅、大虛無之後中國青年一代的特性。桃樹還未曾栽種下去,他們便有本事為純粹想像中的桃子分配而扭打撕咬,弄得彼此的嘴角指爪都沾滿了毛和血。我不會咬人,更不願被咬,為安全起見我只好和香港土生土長的青年結交。

但是,由於生活和思想背景的歧異,面對著新朋友,我又時時為彼此缺乏共同的語言和興趣而倍感寂寞。眼前的文船山,不知何故,竟完全沒有引起我的防範和戒懼之心—這種警惕本來是我和大陸朋友一接觸就衍生的防衛本能—我只覺得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聲應氣求的同類之感,像磁場力一般把我們這兩個孤獨的靈魂緊緊吸附在一起。我不知何故會如此,這也許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尖沙咀的那頓晚飯,開始了我們的正式訂交。成為朋友之後,我才發現文船山的「香港仔」形象,只不過是為適應環境裝扮出來的外表,而質直醇厚的泥土氣,才是文船山真正的內涵。他與人為善的大心,在階級鬥爭的爛池塘中,竟如出水芙蓉,完全沒有蒙受毒害和污染;他待人接物的克己和謙厚,又使他處身在眾多輕浮淺薄的香港青年中,處處顯得嶠嶠獨立,卓爾不羣。這是耕讀傳家的人文教化陶冶浸淫之功,也是嚴父慈母的暮鼓晨鐘督導警醒之力。文船山獨特的教養和氣質,使他無論在大陸,在香港,都成了瀕於絕種的稀有動物。

我和文船山在稟賦上很不相同。我剛勇果決、稜角分明,他溫柔敦厚、內方外圓。我屬於「駿馬、西風、冀北」的粗豪型,他屬於「杏花、煙雨、江南」的細緻型。如果我的性格有點像悲歌慷慨,引刀一快的任俠,那文船山活脫脫就是行吟澤畔,憂國憂民的詩人。

當然,我們有著更多共同的地方:我們都一身沾滿鄉間帶來的泥土氣,都在管教甚嚴的家庭中,自幼便被灌滿了仁義道德的信條;我們在大學唸的又都是中文系,故對文學都有著永恆的愛戀;我們又都曾把自己的生命押出去,作為爭取自由的賭注,和命運之神豪賭過;我們都長期身受封建法西斯政體的煎熬,故對用生命換取來的自由非常寶愛和珍惜,對一切不把人當人的政策言行入骨地憎惡和仇恨;逃抵香港後,我們都拿起筆,向封建加法西斯的極權政體宣戰;但我們都是單槍匹馬,獨來獨往,既不需要任何團體的奧援,也不服從任何黨派的指令;我們從來就不曾為了反共而反共,更不是某黨某派的「反共義士」,我們的戰鬥純粹是出於良知和理性不容已的要求。

不同的稟賦,恆使我們能由自己的欠缺和不足,欣賞到另一種生命情調的雋美和精彩。共同的閱歷和志趣,又常讓我們推心置腹,知無不言。在語言窮盡之時,往往一個手勢,一個眼神,便能彼此心意相通,豁然了悟到語言之外的無窮意涵。我和文船山好像不是認識了才個多月,而是認識了好幾十年。或許,在上一輩子,我們便已是刎頸之交。我們都不通人情世故,也拙於交際應酬,但在茫茫人海中,我們何幸能相逢,又何幸能變成真正的知己。這不能不是冥冥中的定數和老天的安排。

我和文船山雖無話不談,但彼此談得最多的話題還是文學。我們都同意苦難的時代最能催生偉大的文學作品,而偉大的文學作品也最夠資格作為苦難時代的見證。談到鼓人心志,移人性情,再造民族之魂的最有力武器,實在非文學莫屬。文船山當時正和友人合作,撰寫《中國當代文學史》和《當代作家小傳》二書,我則在撰寫研究中共文藝政策的論文。由於工作的關係,我們每天都得和當代的中國文學作品打交道。

每當我們對當代中國文學的認識深入一層,我們的工作熱情就要減退一分。說來真令人沮喪,原來我們中國的當代文學,除了有數的一些短篇小說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可以拿出來見人。每天對著案頭上的一大堆「垃圾」,不但頭昏腦脹,簡直令人有不知身在何處之感。人生苦短,光陰可惜,把有限的精力,濫用在這些毫無意義的「作品」之中,簡直是生命的浪費。我們時時在發牢騷:與其由我們去研究別人的作品,還不如乾脆讓我們去寫作,由別人來研究我們好了—這樣的對調說不定還會更像樣一些。

我和文船山曾多次把中華民族和俄羅斯民族作比較;這兩大民族在近百年來都受夠了苦難的折磨,但俄國卻至少能不斷產生偉大的文學作品,以刻劃和反映這些苦難;而中國的現代文學卻拿不出稍稍像點樣子的東西來。和俄國人相比,我們既不能給後世子孫留下歷史的教訓,也不能在世界文學的聖殿中爭回一席之地;我們的苦在白受,我們的血在白流,這是我和文船山最不甘心的地方。

能成就偉大作品的作家必須具備五個條件:第一是生活經歷,第二是思想和藝術修養,第三是寫作技巧,第四是從事寫作的時間,第五是維持起碼生活的物質條件。文船山和我其實只具備了五個條件中的第一項,但我們那時實在太年輕,壓根兒不知天高地厚,又偏偏傻里傻氣地充滿了「捨我其誰」的使命感,自以為只要有了生活經歷,其它的四個條件,只要我們當了大學教授以後就自然會一齊都有了。

要當教授必須先有博士學位,這對我們來說似乎也不是太難的事情。為了節省精力,我們還作了具體分工:由我去弄中國思想史,以便對自己的傳統作一番清理;文船山則負責專攻西方社會學,藉以深入西方文化的深層結構。學成之後我們再交換心得。我們以為只需如此,就可以把古今中外全部弄通。

年輕人有的是熱血,說幹就幹。我在一九七五年夏天移民到美國西部,在三藩市灣區定居,一邊到船廠焊鐵維持生計,一邊補習英文,為進柏克萊攻讀史學博士學位作準備。大半年後,文船山也將到密蘇里大學攻讀社會學博士。由於離秋季開學還有九十天,他便趁這一機會先到灣區,和我共同度過這難得的三個月。

這三個月大約是我們一生中最充實和最美好的時光。當時我已賺夠了一年的生活費,便向船廠辭了工,每天和文船山在灣區四處遊蕩。灣區的天氣得天獨厚,既無嚴冬,也無炎夏,一年四季都春光明媚,蕙風和暢。我和文船山最愛到金門公園的湖畔散步,一邊撿拾中外詩人的遺篇墜簡,一邊在草叢一窩窩的野鴨蛋中,挑選幾個新鮮的帶回家去,美美的炒一盤色味香俱全的黃埔蛋。

我們也常提著蟹籠,來到海邊的漁夫碼頭,把蟹籠往大海一拋,每隔十分鐘後把籠子急提上來,籠子裏面便會有十隻八隻青灰色的或紅褐色的螃蟹在張牙舞爪,企圖作困獸之鬥。我們通常會把體型巨大的放入紙皮箱,中型的就地正法,取其中的蟹黃為魚餌,小型的為體察上天好生之德,也為了維護生態平衡,一律扔回大海放生。蟹黃是天下的美味,不但人愛吃,魚更愛吃,我們先在碼頭百多公尺的欄杆上縛下數十個裝上蟹黃餌的釣鈎,再按順序由頭收線到尾,再由尾收線到頭,只見上釣的盡是一磅多重的魚、石斑、青衣……,運氣好時一根魚線,竟會有兩三尾上了鈎的魚兒在鮮蹦活跳。兩三個鐘頭後,我們便能裝滿了兩大紙皮箱的螃蟹,一大紙皮箱的鮮魚,開始為吃不完怎麼辦而大傷腦筋。

文船山精於烹飪海鮮,光魚蟹兩類,他蒸炒煎炸,可弄出十多種不同的款色;尤其是薑蔥焗蟹,其味道之鮮美,我吃過的中國餐館都做不出來。美食當前,不可無美酒,有了美酒,又不可無好友。我們正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並陳,天時地利人和樣樣俱備,往往長嘯於坐忘之中,揮涕於新亭之外;有時一頓晚宴,可以由傍晚一直吃到三更;在朦朧醉眼之中,只見汁水淋漓,杯盤狼藉,然後玉山傾倒,一覺醒來,竟不知身在何世。天下之至美與極樂,不過如此而已。

好日子轉眼就過完,文船山只有飛到密蘇里,我在不久後也進了柏克萊。「獨在異鄉為異客」,兩個寂寞的心靈,全憑不斷的魚雁和長途電話的往來感通,才能稍稍舒解友情的饑渴。文船山曾先後三次飛到加州來看我,我們也曾在一九八○年夏天連袂暢遊加拿大以及美東各大城市。青梅煮酒,剪燭西窗,兩人常在下榻的旅館中抵掌劇談,往往不知東方之既白。我們談得最多的,還是各自構思的小說題材以及其中的表現技巧。為了不至讓象牙塔的抽象思維汩沒了文學的感性營構,為了不讓筆尖生鏽,我們都相約先動手寫一些短篇小說,為日後的大展宏圖先練好基本功。我由於患得患失之心太重,一直不敢下筆,結果一個短篇也沒寫成,只信手寫出了一些雜文。文船山則用了許多個筆名,在臺灣和美國的華文報刊上發表他的新詩和散文,還有兩三個短篇小說,並在《世界日報》和美洲《中國時報》的副刊上,撰寫「船山漫話」和「邊際人雜思」(筆名黃至範)兩個專欄。

文船山一身兼有中共問題專家、中國當代文學史家和社會學家的三重身分。正因為對西方中共研究的種種弊端有入骨的體知,文船山寧可拋棄自己早已在中共研究領域所取得的一切地位和成就,由零開始,改行攻讀與中共研究完全無關的美國社會學。這雖有點矯枉過正,但由此亦可窺見文船山的高風勁節及其恥與「中國通」為伍的積憤。〈漢學的陰影〉、〈費正清與「北京鴨」的風波〉,正是文船山與患有中共情意結的西方「中國通」們割席絕交的檄文。

文船山憎惡「中國通」,但絕不「一竹篙打盡一船人」,對敢於直道而行,不動心於名利的蠱惑,不屈於權勢的壓迫,不怕嘲笑,不怕打擊,不怕孤立,為了維護學術的尊嚴和人類的良知憤而拍案而起、挺身撕破媚共親共謊言的李克曼、倫敦、杜勉、勞達這四個硬漢子,文船山始終敬佩有加。〈用童真喚醒中國研究的李克曼〉、〈向邪惡挑戰的勇者—倫敦鐵騎〉、〈歐洲中國研究學界的主將—杜勉博士〉,以及〈中國政治動向的預言家—勞達神父〉,每一篇都筆墨酣暢、擲地有聲,每一篇都是文船山用款款深情譜寫而成的正氣歌。

文船山精研中國當代文學史,目睹一大批成名的前輩作家,被中共用無產階級專政的伐性之斧斲斷了脊椎骨,成了蜷伏在人肉宴旁吹喇叭助興的軟體動物,經過文革的魔劫之後,死者已矣,而倖存者又被送到海外執行「統戰」任務,依舊是中共的提線木偶,依舊是一群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文船山沈痛悲悼之情,不能自已,於是憤筆疾書,寫下了評介艾青、卞之琳、曹禺、姚雪垠等人晚節的多篇文章。文船山天生忠厚,故於恨鐵不成鋼的責備之中,亦常寓與人為善的規勸。這些文章,其實都是文船山為落魄失魂的老作家們一再彈唱的招魂曲。

文船山同時又是訓練有素的社會學家。他的博士論文,已被密蘇里大學作為專書出版。除了博士論文外,文船山亦曾分別用中文和英文,在國際著名的社會學專刊上發表過多篇論文。而文船山在他的專欄中,也常用社會學的手術刀,去解剖大陸和美國華人社區各種錯綜復雜的文化現象,其析理精妙、發微見隱,如〈還是華人與狗的時代〉、〈中國人的面子問題〉等妙文,時令我擊節稱嘆。但限於專欄的千字篇幅,文船山許許多多的洞見,只是引而未發。我覺得以文船山的學力和才情,應留著去寫大塊文章,例如著手分析龍應台旋風、李敖現象……,等等、等等,才不致予人以大材小用的印象。

文船山的短篇小說,我一共讀過的只有三篇。其中以〈信〉給我的印象最為深刻。〈信〉刊載於一九八二年五月《現代文學》復刊號第十七期,筆名是黃隼。小說的主人公曾獻偉,原擬赴哈佛攻讀史學博士學位,但為了好友的一封信,便突然改變初衷,在一九五四年由臺灣經香港再轉赴大陸,一心一意要替中國辦報。到了大陸後,由於他繼續和在美國唸書的同窗通信,被中共嚴刑逼供,誣陷他是所謂的「美蔣特務」,結果他被中共押送往青海勞改場,在那兒服了廿年暗無天日的苦刑。小說的開頭,便直接寫已獲釋回家的主人公,夜深坐在書桌之旁,正奉中共統戰部之命,寫信給已在美國變成了著名科學家的舊日同窗,動員他回大陸投身「四個現代化」建設。主人公停停寫寫,寫寫停停,三十年來的離合悲歡,以及煉獄的噩夢,完全被壓縮在一個暗夜之中,在意識流的貫穿之下形成了過去和現在奇異的重疊和倒錯。作者把主人公不願寫這封信,又不敢不寫這封信,生怕同窗看不懂信中含蓄的暗示,更怕統戰部看穿其中的微言大義,那種患得患失、憂心忡忡的矛盾糾纏,良知血性和自我保存之間的天人交戰,以及人在樊籠身不由己的悲哀,還有那慘絕人寰的冤屈及其泣血椎心的劇痛……,都一一刻劃得入木三分。讀之使人如坐冬夜,只覺手足冰冷,寒氣襲人。

佈局的巧妙是文船山短篇小說的共同特色。白先勇讀了文船山的〈信〉和〈灕江曲〉之後,對其意匠運用及慘淡經營,也曾讚嘆不置。但我覺得文船山有精於煉意而稍疏於煉字的傾向。我常勸他在致力於佈局的同時,也要在文字的運用上,尤其在對白上再多下點功夫。他也不以為忤。知己之間,本來就應彼此切磋琢磨,取長補短的。

文船山的散文,托濃纖於素簡,含至味於平淡,雖無虎伏龍騰、大開大合的奇姿壯彩,但卻在平實中正之中,有象外之意、弦外之響,深得魏晉的風骨和陶謝的神髓。如果說,文船山的短篇小說,百丈竿頭,尚可再進一步,那文船山的散文,便已爐火純青、盡善而又盡美。文船山曾在《聯合報.副刊》上用海楓筆名發表的〈重陽〉,記敘了他在重九之日又來到逃港時登陸的海灘,用一束山茶花祭海,悼念葬身魚腹的好友和無數為追求自由而殉道的英魂。文章冶小說、詩歌、散文之長處於一爐,不但在文體上有突破性的創新,而且真力瀰滿,勁節筋筋,洗盡時下流行散文的柔靡和纖弱。

文船山同樣用海楓的筆名,在《現代文學》復刊號第十七期發表的〈背負時代苦難的人〉,白先勇認為「是一篇至情至性、字字血淚的陳情表」。這篇文章,其實是文船山寫給父母親的祭文。文中寫盡了他那服膺著孔孟之道的父母,一輩子只知忠厚處世,正直做人,但忠厚和正直在大陸的出路只是毀滅;文船山父母被冠以各種罪名,在小會批,在大會鬥,最後被整得家敗人亡,身心殘破。其母在彌留之際,所育五男二女,死的死,逃的逃,竟無一人在側。其父臨終之時,因思念愛兒而不能一見,同樣死不瞑目。

在其父逝世的前二個多月,文船山給了我一個長途電話,談及其父來信責備他不能回鄉奔母喪,曾不如三國徐庶。文船山天性純孝,受責後異常悲痛,表示要不顧一切飛回大陸,和其父見上最後一面。文船山自一九六八年出亡以來,曾陸續寫過多篇揭露極權政治的文章,中共早已恨之切骨,飛回大陸又與羊入虎口何異?不回去固然不孝,但輕蹈必死之地,陷其父於不義,其不孝實又百倍於違命不歸。文船山在我苦苦勸諫之下,最後才勉強同意先取得美國公民身份再回鄉省親。

誰知文船山在取得公民權的當天,即接到其父逝世的噩耗。所謂「蒼天易補而恨天難補」,我在長途電話中,竟也無一言可以寬解,兼以感懷身世,由思念大陸白髮雙親而頓萌狐兔之悲,只能和文船山一齊飲泣嗚咽,恨不得一拳捶下去,便粉碎環球,陸沉大地。我自問不算是一個軟心腸的人,但我讀文船山的祭父母文,每次都悲不可抑,泣下數行。古人曾說過:「讀李密〈陳情表〉而不流涕者,非人也」,但李密又什麼時候經歷過像文船山和他父母百分之一的苦痛?他的〈陳情表〉,至少在我心目中,是遠不如文船山的祭父母文那麼感人至深的。

祭父母文所記載的無數恨事,只是文船山家中劫難的開始。文船山最敬愛的大哥,在文革時慘遭殺害,留下寡嫂及一大堆侄兒侄女。文船山在父母逝世後,為了稍稍平息對父母的負疚虧欠之情,不惜花了大量金錢,請人買通了大陸的漁船,把寡嫂一家偷運到香港。誰料寡嫂抵港不久,即發現身患癌症,為了到公立醫院求診,只得向香港政府自首。大侄女為了照顧垂死的母親,決意犧牲自己,也同日向香港政府自首。而那時的香港政府,已根本改變了以往收容大陸難民的人道立場,而實施對偷渡者「即逮捕即遣返」的鐵腕政策。結果文船山的寡嫂終不免死在香港的醫院中,而純孝的大侄女在自首的當日,竟被立刻遣送回大陸,就連留在母親病床前多侍候一日的最卑微要求,也遭到斷然拒絕。號稱「文明」和「法治」的香港當局,就是如此地踐踏和戲弄了一個中國姑娘的自我犧牲。

為了轉移文船山喪父哭母的哀毀,我曾力勸文船山寫祭父母文。但我再也不忍勸他撰寫祭嫂文,免得他在清理新創口之時,又把心頭的舊痂用刀子掏挖得血淋淋。在至慘至痛之時,暫時的麻痹往往是最有效的鎮定劑,雖然我明知祭嫂文的文學價值,以及它可能在讀者心中引起的巨大震撼。

文船山的父母兄嫂,背負著我們這個苦難時代的沈重十字架,一直走到了他們生命的盡頭。我和文船山雖僥倖逃出了煉獄,我們可以逃到香港、美國或新加坡,但我們卻逃不出時代血影的籠罩。昨日的歷史,已融入了我們的血和肉之中,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只要我們身上還留著炎黃子孫的血,無論我們到了什麼地方,換上什麼國籍,百十年來中國殉難者曾背負過的十字架,都會沈甸甸地轉壓在我們的肩頭上。命運早已注定我們要扛著這十字架,一直向前走,要麼就走到我們這個苦難時代的盡頭,要麼就走到我們生命的盡頭。

夜正深,路正長,四周是一片虛空和枯寂。我和文船山互相攙扶,趔趔趄趄地走著走著,誰摔倒了另一人便扶上一把,受了傷便扯下塊破布幫忙包紮。我們甚至慢慢學會了不尤人,不怨天。因為,我們能結伴同行,在艱難中吹氣相暖,以沫相濡,比起那些黃泉路上獨來獨往的過客,已經是非常非常的幸運。

十一

我和文船山原來的共同願望,是在大學裏謀一教職,然後開始寫我們的小說。但在赴美讀書之後,我們才發現大學教授是天下間最不能寫小說的職業。待遇低微且不去說,為了永久聘和升等,每天都忙得連好好吃頓飯的功夫也沒有,又何來寫小說的閒暇?心灰意冷之餘,文船山拿到學位後乾脆改行弄電腦,而我則一拖再拖,正為是否改行而傷透腦筋。

於是,我們只剩下最後一個願望……,就讓我們在下半輩子比鄰而居,隨時隨地都可高談闊論、暢所欲言,既不必再屈指計算回信的日期,也不必再擔心電話公司的帳單。卜居之地,自然以柏克萊最為適宜。那兒的天氣,加上那兒的自然美景,再加上那兒的生活和文化環境,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與之相比;而且,我和文船山,又都難以忘情於那段在灣區捉蟹釣魚的隱逸生涯。只是,人生不如意常十之八九。文船山為了吃一口飯,出道後並沒能回到灣區。而我,也是為了吃一口飯,流落在南洋也快有三年了。三年來,我把杜甫懷念李白的詩篇,讀了恐怕不止千百次。不知文船山是否和我一樣,也愛讀這幾首詩?而且每讀一次,亦都能對詩人懷念摯友海樣的深情,增進了深一層的悟解?

窗前正掛著赤道的圓月,碩大而明亮,想起宋人黃山谷「天涯懷友月千里」之句,不禁徘徊吟誦,情難自已。但轉念想到美國和新加坡兩地晨昏顛倒的時差—文船山此時的頭頂,正籠罩著北美洲的驕陽—,於是整個人頓時便如洩了氣的皮球,什麼文彩詩情,統統都雲散煙消。記得魯迅曾用何瓦琴的對子書贈友人,上聯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鄙陋如我,何幸得文船山為知己,於願本無不足。但知己之間,不但不能素心相對,樂數晨夕,而且連舉頭共明月這麼一點點卑微的要求,也變為非份的妄想,又如何可輕言滿足?我再也不敢奢望回柏克萊卜居,或在其它地方與文船山結鄰,天見可憐,就讓我遷回與文船山晨昏不異的地方。至少,讓我們能負擔得起每週在長途電話中暢談一次的費用;至少,讓我們能在月明星稀之夜,一同舉頭望月,吟詠黃山谷「天涯懷友月千里」的詩行。

翟志成著《學林拾翠》(允晨)書封。
翟志成著《學林拾翠》(允晨)書封。

*作者翟志成,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哲學博士(歷史學),曾任新加坡東亞哲學研究所研究員、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香港理工大學中國文化學系教授、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傑克遜國際關係學院訪問學人、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東亞研究所訪問學人、《新亞學報》主編,現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名譽高級研究員,香港新亞研究所榮譽教授。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學林拾翠》(允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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