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母院與百貨:《土星時間》選摘(2)

2024-02-25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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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母院的影子,在火災後掉進水裡,映成了一片面目不清的巨形輪廓,像是打破疆界。(美聯社)

聖母院的影子,在火災後掉進水裡,映成了一片面目不清的巨形輪廓,像是打破疆界。(美聯社)

再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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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母院的影子,在火災後掉進水裡,映成了一片面目不清的巨形輪廓,像是打破疆界。當我們終於穿越那年的巴黎再見,聖母院的不清晰,幾乎也可以說它變成了任一處靠水的建築,比如海上修道院、比如維港邊又一座的新商場。

與我一起走過第一座與無數座聖母院的她,再見面時,完全相同也完全不同,我們相隔的不只是時間,確切地說是疫情與從前。現在隔著從前,隔著一座香港島的幾年、一座台灣島的幾年,再隔著兩個人每次遭逢苦難時都選擇的無語,不管無語是多麼透明的存在,它仍被一次次積累成了厚重的沉默,有些話一開始沒說,就會永遠錯過再說它的時機,像是最痛與最愛的一瞬間,像是一句生日快樂。我沒跟她說,有段時間因為太痛,我得一直保持著吐氣,捏著隨手能抓到的人與事、捏著自己像捏著壓力球,因此有好幾封卡片與生日祝福,有許多相信她能體解的故事,都被壓在了筆記本、壓成了貼好郵資卻無法分神寄出的標本,等真的再見,又怎麼可能拿得出手、說得出口。

而她也沒再談起任何經歷的運動與顏色,仍如同舊日一般,全身黑素,長長的黑髮,依然藻類般豐厚,只黑框眼鏡收成了隱形,不顯色的唇膏底下,對我笑得如從前溫柔,卻在我問候起過往經常聽她說起的教會友人們時,得到一句:「我後來沒再進過聖母院,回到教會。」

你永遠無法問一個朋友,為什麼不祝我生日快樂?是不是忘記了什麼?有些問題是禁區,並不是衝破它,就能得到答案,大多時候只是先驚走了門後的人,得到了一地碎紙。這幾年流行的 MBTI 人格測試,每個人通過試驗得到的第一個字母是「E」或「I」,簡單區分了他的外向或內向屬性,不用試驗,我與她都能知道彼此是大寫的「I」,重做一萬次都不會發生質變。我們在各自的門後,待得太久,等終於能開門時,才發現門原來不只一道。

再見面的商場,是疫情幾年在港邊盛大開幕的 K11 MUSEA,它像斜倚著海港的繆思女神,植栽牆與海、半島酒店與香港文化中心、1881 Heritage 與前身水警總部,港島永遠有舊與新同燦,從前覺得金豔俗氣的,如今都金燦得像希臘神話一般,所有未變彷彿都指向著她的未變,這讓我覺得想哭。我們坐下來,吃長長的飯,開動前得先挑選最想吃的菜,就像選擇最簡單的話語,無痛交代好幾年。

「工作內容跟從前差不多,雖然港島租金很貴,但我搬出家裡住了。」

「還在讀博士班,雖然那場婚禮很成功,但我沒有跟那個人在一起了。」

「那要一個帶子意粉,會辣嗎?對了,我的阿婆,疫情間過世了。」

「還想要一個披薩,應該是薄的那種吧?我父親前幾個月,也離開了。」

「有要喝什麼嗎?」

「餐後點心也選一下。」

「有機會,我不會再留在香港。」

「住過英國後,我想我以後都會留在台灣。」

帶子意粉其實就是扇貝義大利麵,有點辣,我們都不是能吃辣的人,卻也就這樣囫圇吞進了這些年。邊吃邊假裝不經心地打開門後的每一扇門,不多說也不追問,免得問號太重,捲起風來又把門狠狠甩上。無言歌成為主題曲,我們總藏在彼此的IG摯友限時動態裡,不按心不回應,到底人都不應該對任何事情太過肯定,年終獎金跟感情的事,尤其如此。

我想起有趕上說出的最後一次生日快樂,那年疫情剛剛在香港爆發,而比疫情更危險的聲音,卻更早更凶猛地成為生活中的破口。我寄了好幾盒口罩給她,她在電話中和我說起,幾次走上街頭,使得她與家人有了巨大的摩擦,苦笑補充,她一向只穿黑衣,可那段時期,她一身黑衣走上巴士時,都能感覺到許多視線。

而後,我們像是經歷了一場巨大的太陽黑子磁爆,水星與土星間的通訊被比地球還大的黑子群遮擋,好些年後才開始冷卻散開,她的水星時間一再加速,原就疾速自轉與公轉著的金探子,變成了羅馬眾神中真正的飛速之神墨丘利,就像她連走路都一向飛快,有時太快,我在後頭幾乎像是看到她裙尾揚起了時間黑灰色的氣旋。

飯後我們逛起新商場,她說,我想妳會喜歡。如此一句話像是星際穿越,抵達彼岸,雖然從未與她說過,但比起聖母院,我更愛無數商場。每一座城市的百貨商場,即使裡頭的品牌總不脫那些,我卻無比迷戀所有細微的差異與相同,石砌的牆地、拋光與不實用的圓柱、如同航空母艦挑高的樓面,銀河星辰變作了燈具與櫃位,再不如意的時候,它都會報以你鮮花、美衣與甜點。那或許才是一種永恆,才是一種可以換取的救贖。

她說要到樓頂的露台看海,我們在電梯前卻怎麼都找不著電梯按鈕,淡季夜晚的商場北側無人經過,我甚至想過是否已經先進到聲控,想請她出聲喊喊(甚至怕設定的是粵語模式)。正要提議,一個看起來要去樓頂健身房的上班族走來,在如藝術品設計的書架設計裡,輕輕一按,電門便開。就這樣,一併打開了許多道不同時空的門,我們又來到了水邊,說起了許多的不一樣。

她說,最近很多人說香港在大灣區,大灣區在哪,她從前真的沒聽說過,反正現在的香港,連星光大道都不一樣了。「不一樣的還有人,家裡不一樣了、工作不一樣了,其實就連我都跟從前很不一樣,但還是想讓妳知道,對妳來說,我的不一樣不重要。」一樣的,比較重要。

我說我也一樣,一樣喜歡逛商場、一樣喜歡給最親密的人買禮物,一樣什麼都變了,但總要再來與再見。被時間拿走一樣,我們就再自己拿回一樣。維多利亞港邊,農曆十五,月光漲潮幾乎拍向樓面,如果從此不再祈禱,那麼就與我一起把聖母院變成一座商場,總有別的光在裡面。

《土星時間》書封。(印刻文學提供)
《土星時間》書封。(印刻文學提供)

*作者為成功大學中文博士候選人,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土星時間》(印刻文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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