鎂光燈前消失好一段時間，賴幸媛穿著花色洋裝、掛著招牌微笑現身，外貌跟陸委會主委時期沒有太多不同。問她何以不穿戴招牌的黑色套裝、黑框眼鏡，她說：「已經卸下官職，就不必那麼拘束了，這件比較亮！」
回想2008年跟賴幸媛初識時，坦白說，我曾有兩次「誤判」。第一次誤判，賴幸媛才剛進入陸委會接任主委，我私下以為她撐不過半年。當時來自府院黨許多小道消息，三不五時就傳出「換賴說」，國民黨的友人更是拍胸保證換人，各家媒體競相猜謎押注新人選，最後證明又是一場謠言。記得她曾質問我：「為什麼對我這麼沒有信心？」
其實不只我一個人有「疑賴論」而已，國安會前副秘書長張榮豐也有同樣的誤判經驗。張榮豐曾跟我說，他在2000年在國安會剛認識賴幸媛時，原本不太看好她，感覺她像是個學者，不像是個政務官，「我一開始不太看好她，」後來張榮豐跟賴幸媛較熟識後才說：「那時有點看走眼。」我聽了張榮豐的說法，深有同感，因為幾年後，我自己也活生生看走眼了。
賴幸媛是個性很 tough 的人，做任何事都鍥而不捨，百分之百專注投入，堅持任務使命必達。過去擔任國安會諮詢委員、立法委員、陸委會主委、駐 WTO 大使，凡走過必揚起塵埃，有種獨特的堅毅和韌性，會讓周遭的人很不自覺地跟上她的節奏。借用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Alfred Adler）的話來說，她不服輸的個性，也不在乎被討厭，乃至於有著「被討厭的勇氣」。
賴幸媛是個工作狂，她的黨政好友說：「打選戰時，不管開會到多晚，其他人都恨不得立刻回家睡覺，賴幸媛卻堅持還要在立院辦公室，再多看些資料。」立委那三年，賴幸媛都是立法院最晚下班的人，讓立院警衛印象很深刻。在國安會工作的時候，幾乎每天深夜都抱著一疊資料，埋首工作，緩緩地走回植物園後門附近的住處。到了陸委會亦復如是，她沒有改變這種焚膏繼晷式的工作方式，因此影響了陸委會同仁，也不知不覺地上緊發條。宛若拚命三娘的她，承受各方亂箭，接任主委不久就病倒住院了，那時我還在祝福卡片上留言：「期盼主委早日康復，回來接掌陸委會，不然兩岸拚命鬆綁，沒人踩煞車啦！守不住『以台灣為主、對人民有利』的兩岸政策。」
從國安會、立法院到陸委會，賴幸媛給人的印象就是「堅韌、優雅又強悍」。賴幸媛的口頭禪就是：「要投降，也要堅持到最後一秒鐘再投降。」說完，得意之處，她會微微揚起頭，甩動一下頭髮，神情猶如孔雀般展露自信。她喜歡常戴耳環，耳環素樸不貴氣，這是她在英國留學時受到南亞和非洲國家友人影響，她收藏了上百副耳環，每一副都代表一個友誼的記憶，因為戴耳環代表的是「進步、反戰、反歧視」，代表了激進左翼的價值觀。
我對賴幸媛的第2次「誤判」，則是兩岸簽署《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ECFA）的進度。那時社會輿論認為兩岸速度快了點，不至於一下子就進展到這項重大協議，應該還會拖延一陣子；但萬萬沒想到，賴幸媛突破萬難、披荊斬棘，竟然能夠簽成讓台灣社會受惠至今的ECFA，建立了這個維繫兩岸經貿和社會間的臍帶。後來才知道，原來背後有「德立管道」扮演幕後功臣。
賴幸媛是關鍵時期的關鍵人物，施威全跟我說：「賴幸媛是政治邊緣，政策核心」、「對協商策略和細節很天才，抓得很緊」。賴幸媛也跟我說：「有時回頭一想，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歷史潮流當中，扮演這麼重要的角色？扮演這麼關鍵的角色？而且造成了很多的改變。」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成了任期幹最久的陸委會主委（附註），甚至於戰功彪炳。
賴幸媛常對我說，在陸委會期間，她完全沒有投降的時刻，因此布局能力和策略很重要，必須要 Agenda Setting（設定議程），要有步驟、有策略，要讓對方來配合我們的議程，而不是我們去配合對方的議程，掌握議題的主動權。習近平對台政策一再說「要牢牢掌握兩岸關係的主導權」，但賴幸媛認為，我們要扮演關鍵力量，拿到兩岸關係的主導權。
上任之初，北京當局對賴幸媛的人事安排有意見時，有中共官員私下問我駐港代表：「為什麼會這樣子？」駐港代表回說：「這是讓台灣人民有絕對的安全感。」如同有次馬英九在總統府邀請學者小型座談對話，有重量級的學者跟馬說：「你會有第2任，是賴幸媛幫你擋第1任。因為你任命了賴幸媛，讓台灣人民有絕對的安全感，所以投了你第2任的票。」據說馬英九為此深感得意，因為找賴幸媛就是他的點子。
除了Agenda Setting，賴幸媛也很強調「兩岸制度化」。特別的是，賴幸媛政策思維的邏輯嚴謹，她的布局能力很強，有謀略膽識，設定目標後，會很有策略地去逐步完成。賴幸媛說：「兩岸很多是有可能的，雖然過程充滿困難和挫折，但只要目標清楚、有策略，不斷努力地 engage，是有可能達到目標的，如同追求和平需要努力。」可惜的是，兩岸和平的前景蒙塵。
賴幸媛留下了什麼歷史遺產？不只有 ECFA，還有兩岸共打、港澳辦正名、兩岸投保、陸配權益改革、醫藥衛生合作、農產品檢疫檢驗……，十年一瞬，回首來時路，一件又一件都是影響深遠的里程碑。蔡英文曾說 ECFA 是「糖衣毒藥」，也說是「喪權辱國的不對稱條約」，而今執政後，綠營把兩岸服貿批得一文不值，但就是不敢輕言廢掉 ECFA。因為 ECFA 及其後續協議所代表的精神，不只是台灣可從中獲得兩岸經濟紅利，而且是台灣社會自我保護的兩岸和平象徵。
賴幸媛的堅韌和強悍，其實就是要「保衛台灣社會」。她的學術底子就是左翼進步的價值觀和世界觀，落實到行政權就成為治國術。當兩岸要求簽署 ECFA 的同時，也需要有台灣社會的自我保衛機制，而不是全面進入贏家通吃的資本遊戲世界。匈牙利社會學家博藍尼（Karl Polanyi）《鉅變》（The Grand Transformation）一書指出，當自由市場制度急速發展，吞噬了時間和空間，腐蝕了社會機制之時，人類社會本身出現自我保護運動。社會自我保護運動如果失敗，結局必然是諸種災難和危機。如 ECFA、投資保障等協議，不只重視經濟發展，更是保衛台灣社會；兩岸經濟政策不是自由放任（Laissez-faire），而是需要有秩序的管理及照顧社會弱勢。
戰爭與和平是人類生活的天平兩端，一下子擺盪到戰爭，一下子擺盪到和平，而今台海局勢緊張升溫，被英國《經濟學人》稱為「地表上最危險的地方」，似乎擺向戰爭那一端。回首十多年前的 ECFA 談判，那可不只是一份經濟協議，也是兩岸聯繫的臍帶，也可說是一個和平象徵。你想想，如果沒有了 ECFA，或任何一方宣布中斷 ECFA，兩岸人民深層心理會不會對戰爭的恐懼加深？會不會更加惶惶不安？
縱使當前兩岸敵意螺旋上升，但畢竟即使是戰爭，最後還是要回到談判桌上解決，俄烏戰爭也非例外。賴幸媛是兩岸談判高手，長期與中共的交手經驗，這份重要的歷史遺產需要留下紀錄。隨著兩岸關係走入冰河期，與中共當局有談判經驗的人已越來越少，賴幸媛的豐富經驗更顯彌足珍貴。誠如這本書的三個目的：一是賴幸媛身為關鍵人物的歷史記憶；二是為兩岸大協商和大交流的黃金年代留下歷史紀錄，以扎實準確的資料作為基底；三是讓大家瞭解中共的談判模式，作為未來互動的因應對策。從這本書裡可以看到，賴幸媛疏理出對中共的談判策略，提供未來談判交手與預判情勢的參考。
最近幾年，賴幸媛最專注的事是──照顧爸爸和媽媽。她從日內瓦回台後，就專心照顧年長的爸媽，自己幾乎變成了家庭醫師。有一回賴幸媛短暫離開母親床邊，去照顧父親，趕回來上氣接不了下氣，喘得很兇。賴媽問：「你去哪？」賴幸媛：「我去照顧爸爸啊。」賴媽白了一眼，突然大口喘氣說：「我嘛在喘ㄟ。」沒想到賴媽也會吃賴爸的醋，在女兒面前爭寵。談起照顧父母滔滔不絕，她每天在父母床邊唸《藥師經》，賴幸媛有感而發地說：「人生終須一別，只求不留遺憾。」強悍的個性有顆柔軟的心。
賴幸媛的中英文造詣能力都很強，跟她來回討論與改稿過程中，費了很多功夫，可以感受到她那種追求完美主義，為了找一個精準的詞挖空心思，對細節要求很高的「磨功」。但她也不吝於肯定和鼓勵，尊重我提出的架構與行文，有時扮演指導教授的角色，會丟出問題引導你去思考，但又不得不佩服她的縝密思維和邏輯周延，我們會為了找到一個生動的 episode 而欣喜，當我感受挫折且有埋怨時，她帶有安慰地笑說：「這就像寫博士論文一樣。」這本書所花的心神精力也跟博士論文差不多了。
很榮幸跟賴幸媛主委合作完成這本書。終於付梓，感謝威全扮演關鍵的幕後推手。這本書，原本是我的人生摯友楊泰興執筆，但泰興不幸英年早逝，這個任務就交到我的手上，終於可一償泰興的遺願。
賴幸媛有一句話，讓我受用無窮，她說：「為了要使工作繼續進行，我一定要去承擔，我一定要做得比人家更多、要更專業，這樣才有辦法說服老闆。」長期跑黨政和兩岸新聞的經驗，我有時不禁回想，如果時光倒流，如果賴幸媛仍是陸委會主委，在她率領陸委會官員進行策略布局、領導談判下，那麼勤於跟國會立委、產業界溝通，那麼勤於下鄉與社會大眾溝通，在她主導下的服貿和貨貿，或許就不會卡關、不會被汙名化，或許會有更完整的 ECFA，也許不會發生太陽花運動了，一如她多次引述《歌劇魅影》經典之語：the Point of No Return。
附註：以單一任期來計算，蔡英文當陸委會主委四年，陳明通有兩段主委任期，加總起來時間也是四年，但都比賴幸媛的四年五個月還短。
＊本文選自作者與賴幸媛合著之《鑄劍為犁─賴幸媛的兩岸談判秘辛》（時報出版）自序。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