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國俊專文:告別暗夜哭泣的一代

2024-02-10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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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高齡92歲政治受難者楊貴標先生,指著綠島人權紀念碑上的同案難友揚田郎名字。(文化部提供)

圖為高齡92歲政治受難者楊貴標先生,指著綠島人權紀念碑上的同案難友揚田郎名字。(文化部提供)

結識朝平多年,他曾經是我的主管,現在又是我的鄰居,但從他的書中才知道,在兩岸隔絕,音信不通的年代,他的父親常因思念大陸母親,半夜驚醒,嘶吼、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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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暗夜哭泣,令我驚心卻又熟悉。先父樂觀,平日就算沒錢買米買菜,也總是哼著流行歌曲,篤信「船到橋頭自然直」,簡直到了不恤生計的程度。他這樣的性格,卻也常常在除夕夜獨坐一隅,不言不語,因思念湖南親人(他甚至不知道父母是否健在)而淚水靜靜淌下。

妻子年幼時也有類似經驗,岳父在除夕夜,面對滿桌年夜飯,因想起河北老家,突然陰晴不定,繼而暴躁狂哭,伸手狂揮,將菜餚打亂。高雄旗津人的岳母,似乎習慣了年年上演的戲碼,只有靜靜收拾。

我們的父親都因國共內戰戰敗,逃奔台灣,成了無親可恃,無墓可掃,無家可歸的無根之人。他們的人生,因巨大的政治變局而完全改變。身為和朝平一樣的外省第二代,我理解政治如何荒謬地撕裂親情,介入並扭曲最樸素的思鄉、思親心緒。暗夜的哭聲,何止我們的父親,當年政治異議者,不能回台,他們在美國、日本浪跡天涯,淚水有同樣的溫度。

去到綠島,人權紀念碑柏楊的銘文:「在那個時代,多少母親,為她們囚禁在這個島上的孩子,長夜哭泣」。人子思親,親念愛子,卻被政治絕離,隔海夜哭,世間最痛者莫過於此!

外省第二代,似乎成了一種歸類的方式,但就像任何一種分類都只是概念,其中人人不同,各如其面。朝平與我都不在竹籬笆內的眷村成長,朝平是芋仔番薯,母親板橋人,父親也非外省人常見的軍公教背景。我則生活在眷村與本省聚落的交接帶,一條短短二、三十公尺的窄巷,住了十幾家人,本省、外省、客家、原住民混居,傳自收音機的平劇與歌仔戲混融不分。湖南媽媽的臘肉和本省媽媽的芋粿分送共享,味蕾容納五湖四海,讓我們有了與父親不一樣的生命體驗。

朝平與我屬於幸運的一代,雖非富非貴,但在安定的環境中成長,接受完整的教育,讀過中國古書,也學習西方知識,對中華文化抱有溫情敬意,也深深體會斯土斯民的情懷,更有現代民主自由的追求,從內心深處發願,不再讓政治斬斷親情與人權。

台灣享有中國歷史上難得、不間斷超過七十年的和平歲月,外省第二代既親見上一代飽受離亂之苦,自己又是和平紅利的最大受益者,在歷史的機遇中,我們站在獨特的位置:與中國有文化連結,與世界共享普世價值。朝平書中提出一個夢想:「繁榮和平,富裕有禮的兩岸神州大地」。旨哉斯言!神州,不只大陸,台灣也可以扮演樞紐角色,暗夜哭聲已然歇止,朗朗晴空正要洋溢歡聲笑語。

《台北舊事─一個外省第二代的生活記憶》書封。
《台北舊事─一個外省第二代的生活記憶》書封。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聯合報總編,現任聯經出版社長。本文為《台北舊事─一個外省第二代的生活記憶》(陳朝平著)推薦序。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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