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心屏專文:八年來靠捐款─《報導者》長成一座深度、調查報導的花園

2024-01-1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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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導者領導團隊,左起執行長何榮幸、總編輯方德琳、營運長李雪莉、少年報導者總監楊惠君。(何榮幸提供)

報導者領導團隊,左起執行長何榮幸、總編輯方德琳、營運長李雪莉、少年報導者總監楊惠君。(何榮幸提供)

訪問昔日新聞同業–非營利媒體《報導者》創辦人何榮幸那天,他送了我幾本編輯印刷極精美的出版品,心裡覺得很喜歡。其中《報導者事件簿》是以報導漫畫Graphic Journalism展開的深度報導,這是我第一次看報導漫畫,深深被那些傳神的圖像吸引,漫畫敘事之後的深度調查和新聞幕後以文字、照片和圖表完整呈現報導內容,閱畢〈留學黑工〉和〈神木下的罪行〉這兩本事件簿,我的心是滿的,一種對於創新新聞型式的讚嘆、對於認真新聞工作者的敬仰和感佩,心情一時激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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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開出一朵花的樂觀

何榮幸在傳統媒體工作二十五年後創辦專事深度報導和調查報導的新媒體《報導者》,決定走非營利媒體的路,收入全靠大眾捐款,我問他當初怎麼會挑這麼難的事做呢?他笑著說「自己挖的坑自己跳!」

資深新聞工作者何榮幸在趙心屏的podcast節目談他創辦非營利媒體《報導者》八年來的甘苦。(作者提供)
資深新聞工作者何榮幸在趙心屏的podcast節目談他創辦非營利媒體《報導者》八年來的甘苦。(作者提供)

辦獨立媒體一直是他的願望,然而台灣媒體環境糟糕早非一朝一夕,公信力被質疑,記者從「無冕王」到被人譏諷「小時不讀書 長大當記者」,網紅和YouTuber比傳統媒體可信度更高,何榮幸卻知其不可而為之,以「廢墟開出一朵花,亂世守護一畝田」的心情創立《報導者》,「聽朋友說,新創事業活不過三年,就努力活超過三年吧,真沒想到已活了八年…」

回想這八年,雖辛苦但樂觀,「我是B型雙魚座,天生的樂觀主義者,第一個月我們只收到四筆捐款,總共三千多元,差點發不出薪水,廢墟不僅開不出一朵花,那花還可能提前被壓扁了,還好有天使貴人相助,才能撐到現在。」

其實獨立媒體不必然是非營利,沒有人會質疑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這樣的商業媒體不是優質媒體或不具備獨立精神;網路媒體或非財團掌握的媒體也不必然是獨立媒體,何榮幸說,「檢驗的方式很簡單:只要看它做的事情是不是經得起檢驗。許多說自己是獨立媒體,實際上老闆卻干預運作,仍受到廣告力量的箝制;還是要回到閱聽大眾長期觀察的評價,認為它是就是。有的嘴上說是,看了三天覺得它不是就不是。」

《報導者》開發的新聞遊戲「急診人生」,也是台灣第一個做新聞遊戲的媒體(截圖自網路)
《報導者》開發的新聞遊戲「急診人生」,也是台灣第一個做新聞遊戲的媒體(截圖自網路)

身為資深新聞工作者,何榮幸感受到越來越少人做的深度和調查報導,因為經營環境困難,為了活下去,媒體在數位轉型的過程中想的都是如何用有吸引力的新聞提高點閱率、換取廣告或賺更多錢。深度和調查報導揭弊、對抗有權有勢的人,做得罪人的事情,太容易得罪廣告主,有沒有辦法走不同的遊戲規則呢?「我有自知之明,想做新聞界少人做的調查報導,很難有廣告支持或高點閱率,因為這是人性。大家都喜歡看明星動態、八卦緋聞,但人性也有知的權利、關心公共事務,我覺得要認清在惡劣的環境下,深度、調查報導要走商業廣告的路是死路一條,其他的路我不知道會不會成功,靠捐款活下去、走非營利媒體的路至少要走看看。當初是用簡單的排除法,而不是我相信非營利媒體會成功,沒這回事!」

他自嘲大學聯考數學只得18分,數學超爛,是沒有商業能力的人,經營非營利媒體也沒有經驗,只是闖闖看。

開發創新數位敘事型態

既是網路新媒體,《報導者》八年來不斷嘗試適合在網路和手機上說故事的數位敘事創新,剛成立時就投入兩個記者、一個設計師和工程師,以四人四個月完成一款新聞遊戲「急診人生」,讓年輕世代玩遊戲時了解台灣急診室的真實問題;深度報導中國盜砂船如何越過台灣海峽中線盜採海砂,以3D模型模擬盜砂船內部結構,讓讀者可以進入船中細細觀察。調查報導文長、內容厚重,特別開發出一種「以圖走文」的「左右互博」版型,甚至開放原始碼,歡迎大家copy使用這項數位工具。

在medium這個網路平台上,你可以在《報導者開放實驗室》看到他們如何設計數位產品,並提供「新聞元件」給大眾使用,何榮幸舉例說明這個超級佛心的服務:「任何人想要做大事紀,只要不是商業用途,歡迎使用《報導者》的「大事件產生器」,填入你自己的文字內容與照片就可以產生自己的大事紀,去說故事、交報告…,這是公共服務,既可以報導、又可以公共使用。」

《報導者事件簿》以報導漫畫的創新型式引導讀者進入深度調查報導內容(作者翻拍)
《報導者事件簿》以報導漫畫的創新型式引導讀者進入深度調查報導內容(作者翻拍)

何榮幸說,八年前他對非營利媒體非常陌生,台灣也沒有先行者或典範可以追隨,他注意到美國非營利調查報導網站ProPublica非常傑出,ProPublica成立時只有三十人,小而美,專心做調查報導,曾調查川普總統逃稅案等符合公共利益的報導,也是數一數二最早做新聞遊戲的新媒體。「既做數萬字的調查報導、又做數位創新,讓人了解複雜的難民逃難過程,如果你是難民如何選擇逃難路線,給我們很大的啟發!一個嚴肅優質的媒體必須做更多創新、走出同溫層,讓更多原本讀者之外的人被打動,才能發揮更大影響力。」

此外,長期以調查報導聞名的英國《衛報》也是《報導者》師法的對象,何榮幸指出,《衛報》是以家族信託基金成立,接商業廣告,同時也靠著精彩的調查報導贏得讀者願意捐款支持。「這讓我有深深的體會,在資訊爆炸時代,大家不缺資訊,缺的是認真的好報導;不缺抄來抄去改寫的新聞,而是看了記者的報導之後,還感動的掏腰包捐款都願意。」

非營利媒體靠捐款有多難

台灣讀者習慣免費看新聞,但很願意捐款,根據統計,前幾年台灣人一整年的公益捐款額度在八百到一千一百億之間,捐款對象前十大為宗教和社福團體,只有非常低比例是捐給非營利媒體;何榮幸發現這是一大挑戰,即使《報導者》內容再好,大家仍在觀望,直到第二、第三年,穩定推出非常多且品質好的調查報導,才一點一滴從第一個月的四個人定期定額捐款,慢慢成長到一百、兩百人,八年後,最新一個月定期定額捐款人數已來到七千人。

「這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辛酸史,如果只有當年四個人捐款絕對活不過第一年,如果沒有天使捐款人的協助絕對無法同時累積作品、爭取更多人認同捐款,也不會有今天七千人的支持,這中間我們慢慢建立了品牌與影響力、讀者的信任;改變台灣人的捐款習慣,這件事比什麼都難!」

直到最後,「內容為王」這句話才成立。就這樣一路執著地走著,成立時只有十四人的《報導者》如今已成長為四十六人的團隊,一年多前又生出《少年報導者》這個孩子。

跟抖音競賽的《少年報導者》誕生

何榮幸認為,非營利媒體一旦成長,第一應該是改善員工勞動條件,讓員工願意長期努力下去,第二就是開展新的產品,《報導者》的讀者有沒有可能向下延伸?經過和第一線教學現場老師們的調查、焦點座談和討論,決定成立《少年報導者》,推出後努力鎖定十到十五歲青少年,內容是跟大人一樣關心的社會議題,烏克蘭戰爭就是《少年報導者》做的第一個專題。

「兒少媒體多做輕鬆可愛小巧的題目,我們覺得應該把青少年當大人看,要不然他們聽大人講烏克蘭戰爭,但課本或課外讀物都沒有這樣的題材豈不是跟現實脫節?《報導者》記者既然到了戰地現場,帶回寶貴的新聞,就把它轉化成十到十五歲可以看的內容」。包括烏克蘭戰爭、英國女王過世後的繼承制度,以及日幣大貶後的全球經濟,都是《少年報導者》的內容。

何榮幸帶隊專訪三位總統候選人,其中也包括《少年報導者》的小記者,圖為專訪侯友宜時的場景(何榮幸提供)
何榮幸帶隊專訪三位總統候選人,其中也包括《少年報導者》的小記者,圖為專訪侯友宜時的場景(何榮幸提供)

「我們其實在跟抖音競賽,做出跟抖音一樣好看的《少年報導者》新聞,讓十到十五歲青少年願意看;最近訪問三位總統候選人,也安排了《少年報導者》的小記者專訪,他們各提了六個問題都很棒,三位候選人回答時更具人性化,可以看出三位候選人的特質。」

我問何榮幸,好像扛了好多社會責任在身上?他說,因為取之於社會,用之於社會。非營利媒體的特質應以公共服務為優先,但走這條路要先想清楚,是不是真希望走這條路?「媒體也好,非營利組織、NGO也好,這是不是你真心想一輩子做的事?如果是的話,才能把這些社會責任扛在身上,否則只是承擔社會責任,會很辛苦,很多時候會因為無力感、狗吠火車而覺得不如歸去,自問為什麼要承受這麼多社會責任與壓力?」

如此有理想性的媒體,自然吸引有理想的人才投入,我曾經聆聽《報導者》podcast節目,驚訝於他們竟然派記者前往烏克蘭採訪,更聽到一位年輕記者談到當戰爭開打時,他急切地思考這場戰爭「台灣的角度」,對比自己在大媒體當記者時,爆發這樣的戰爭並不會讓我想上前線採訪,因為只要收外電就好了的心態,感動油然而生。何榮幸笑著說,一起共事的人都具有強烈自我要求的特質,他從未設過任何KPI,記者只要跟主管討論想做的題目和時間,一切以專案自主管理。

持續做新聞,對於熱愛新聞的何榮幸來說,並不以為苦,決定創業卻是真正的挑戰。「募款、創業。負擔這麼多人的生計是不可承受之重。現在想想,如果當初知道後來會這麼辛苦,可以從頭再來過的話,我應該沒這個勇氣吧,比我想像中還辛苦百倍!」

 2021年報導者獲卓越新聞獎頒發「社會公器獎」。(何榮幸提供)
2021年報導者獲卓越新聞獎頒發「社會公器獎」。(何榮幸提供)

不過,這件又大又難的事是與他的興趣結合,因此歡喜做甘願受,視辛苦為理所當然。何榮幸回想這八年來犯過的錯誤和經歷沒有捐款的時期,幸好自己碰到那些挫折,讓日後若有類似狀況可以走得過去。「走得過辛苦,心情會改變,感受到廢墟終於開出一朵花後,產生實質的改變,現在想當記者的年輕世代覺得《報導者》給了他們希望。」

台灣的非營利媒體仍然很少,《報導者》走出的路應該能起到鼓勵作用,何榮幸期許不論是關心勞工問題、新移民和原住民、同志議題的獨立媒體靠各自的特色努力,慢慢在不同分眾領域累積影響力,會是台灣媒體改革與民主發展值得期待的力量。

支持《報導者》

聆聽趙心屏《人生從此不一樣》podcast專訪何榮幸(約44分鐘)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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