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遠哲《返鄉記》4:主持教改會─能當菩薩,為什麼要當住持?

2024-01-2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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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研究院前院長李遠哲。(洪申翰辦公室提供)

中央研究院前院長李遠哲。(洪申翰辦公室提供)

參加教改會源起

台灣教育問題的嚴重性,在我回國之前,很多人早就提起。我還記得在我回國的前幾年,有一次坐飛機遇到東帝士董事長陳由豪,他談起台灣教育,認為真的很糟糕很嚴重。具體問題在什麼地方?就是小孩子為了升學,他們用心學的,跟真正必須學的有很大的差距。就是升學主義。其實目前問題還是一樣,一直都沒有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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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我在一九九四年春天回國,那時恰逢民間教改聯盟成立,有一群人,其中帶頭的是台大數學系教授黃武雄(1943-),他舉辦一個大遊行,口號是落實小班小校,廣設高中大學,推動教育現代化,制定教育基本法。

有一次遇到教育部長郭為藩(1937-)。郭為藩跟我說,「遠哲,我們教育問題非常嚴重,應該要做一個檢討和改革。」他建議,也許我可以帶頭做教育改革有關的事,我也覺得這事可以考慮。

在一九九四年全國教育會議,郭為藩就向行政院院長連戰建議,成立教育改革審議委員會,把台灣的教育做一個檢討。連戰也接受了,後來要我做教改會的召集人。那時候很多人不贊成我蹚這渾水,他們都說這樣的努力沒用,教育的問題不是分析了就可以改革的。但是

我覺得,好好檢討台灣教育目前的情況,然後提供給政府做參考,還是有意義的,所以我就答應了。

所以民間教改團體以及「小班小校、廣設高中大學」等主張,與後來成立教改會不是直接的關係,這是後來很多人不了解的。

教改會成員以及師範體系

成立教育改革審議委員會的時候,有很多人提供建議,哪些人可以當委員,其中有很多是對科學教育關心的人,或者是對教育深度關心的人。

委員會裡面第一位被邀請的是曾憲政(1946-),他算是教育改革審議委員會的執行長。那一陣子他對推動科學教育很認真。我還記得,有一次為了科學教育的會議,我在美國跟他聯絡,常常是半夜送傳真。我很晚睡,都是兩三點鐘才睡。曾憲政非常驚訝,他傳真過來,我應該是在睡覺,但是我都會立即回他的信。他非常熱心,對改革這件事很有看法跟心得,因此請他做執行長。

然後我跟很多人討論教改會的成員。為什麼教育界的人這麼少?這是因為教改會剛成立時,他們都說台灣師範體系的人比較保守。

台灣都是經過師範學校畢業才能當老師,所以學校的老師都是師範學校畢業的人。那時候師範學校是公費生,到師範學校的,有些對學問滿有理想的,不過也有很多人是不得已。我父親在新竹師範教書,很多人說這些學生是「吃飯睡覺」(按:師範學校的諧音),不是很熱心嚮往從事教育工作。對於改革這件事,保守的力量很大。

20230614-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校園。(取自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臉書)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校園。(取自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臉書)

台灣的師範學校是設立來培養國小和中學老師。師範學校的學生有兩類,一類是家境比較困難,父母親不能夠支付他們高中大學的生活,師範體系是公費的,就選擇師範學校。有些人到後來做得非常不錯,像李文華院士(1950-)就都是師範體系出來的。不過也有很多人是另一類,他們的想法是,反正在這裡念書,畢業以後就是終生職當老師,所以理想性並不高,一天一天得過且過的人很多。我父親曾帶我參加新竹師範學校的年終晚會,不是吃飯的那種晚會,而是有一些藝文活動。學生演話劇,自己在嘲諷自己,說他們是「吃飯睡覺」,我印象特別深刻。

師範體系的人,擔心教育改革會改到他們頭上,說師範體系以前走得不理想的地方,會被批判說要改,他們好像受到很大的威脅。所以師範體系的人是有些反彈,說教改叫誰改,是改老師、改體系,或者是學生?

我們剛組織教改會的時候,除了有大學、高中、國中的老師、校長之外,還有地方政府的首長,就是縣市長,以及一些對科學很熱心的人,還有幾位院士,就這樣組成了。教育界的人確實不是那麼多,沒有占一半以上。

其實我們不是不尊重專業,後來我們也邀請了林清江(1940-1999)、黃炳煌(1935-2021),都是跟師範體系有關係的。我們是決定第二年才引進一些師範體系的人。這是有原因的,我們不是忽略也不是排斥他們,因為我們要改革傳統累積下來的很多問題,師範體系的人常常是跟這些問題有關係的。我父親在師範學校當美術老師,我知道他們裡面有很多問題。

教改會開會與下鄉

委員會在做些什麼事呢?委員會分為好幾組,有理念組、道德教育組,還有跟社會互動的幾組,詳細的我已經不記得了。然後每個禮拜兩個晚上在清華大學的月涵堂開會,一次是全體委員會議,一次是分組做個別的討論。周末我們就到各個地方訪談。幾乎每個周末,我經常跟幾個委員在一起,到全省各個鄉鎮去訪談,主要談對教育面臨的問題與看法。教改會在這兩年之內,每一季春夏秋冬都有一份報告書,裡面的資料還滿豐富的,很多討論滿有意義。全體委員會議每個禮拜都會召開,然後委員都要下鄉跟大家討論,有的是跟家長,有的是跟老師討論,有些是跟社會人士討論。有一個項目叫做「教育大家談」,大家談很多有關教育的東西。

參加「教育大家談」的人是怎麼來的?怎麼代表?很多是地方人士。如果我們要跟老師們討論,或者要跟家長討論,就由當地的學校或是地方政府推薦。

那時候討論還滿有趣的,很多很多教育的問題,都在那四本報告裡面。沈君山開會時常常對我說,「遠哲,我回來台灣那麼多年,從來沒有這麼努力工作過。」當時他已經回來將近二十年了。他指著我說,「你回來之後可以當菩薩,為什麼要當住持?」菩薩是坐在那裡被人家供奉的,住持就要去做很多事。沈君山被稱為四大公子之一,他是很瀟灑的,只是做事不那麼投入。

曾遊走兩岸的學者沈君山。(作者提供)
曾遊走兩岸的學者沈君山。

到各地去訪談,收集問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發現當時台灣教育面對比較嚴重的問題還是為了升學。學校老師教得好不好,就看班上學生有幾位考上中學。校長做得好不好,就看學校有多少人考上好的高中。升學的問題小學也有。那時候已經有九年義務教育了,紓解了國小的升學壓力,但是家長都知道,從國中到高中還是要經過升學考試的廝殺,所以還是有很大的壓力。

一個是升學的問題,另一個是城鄉差距。經濟力量的差距,造成很多老師不願到鄉下教書。當然有的老師也說,如果有額外的薪水,每個周末或每個月都能到台北聽音樂會,還有些人願意去。但是普遍上老師到鄉下工作的意願不高,因此有些小孩子就被送到城市學校念書。除了老師,城鄉的教育資源也有差別。像城市學校的家長會,常常投入比較多的資源。

課程方面也討論了很多。我們的理念是,既然社會多元化了,我們的教育也要適應整個多元化社會的需求與環境。因此後來提到一綱多本這些理念。那時候你到台大問學生,臭氧層的破壞到底怎麼樣,學生知道的都一樣,都是課本裡面讀到的標準答案,有些是一知半解,他們都是用同樣的課本念同樣的書。國中教的有關大氣化學臭氧層破壞,跟高中講的臭氧層破壞,都差不多,很有限。在台灣的大學裡,你如果跟學生問臭氧層破壞,他們知道的都差不多,你在師範學校問老師們,他們知道的都是一樣的。在美國我的研究所,有德國人、法國人、英國人、日本人,各個國家的人,以及來自美國不同學校的學生。任何一個議題,我們討論的時候,都會有很多不同的觀點,他們成長的背景不一樣,他們受的教育也不一樣。有些學生進來,他們對臭氧層破壞的問題,讀了很多很多,尤其是紫外光對生物的影響。反觀我們大家都是一樣的,大家都學一樣的東西,考試要有範圍,不能超過這個範圍,把大家侷限在一個小的圈圈裡面。

花蓮有個國際石雕藝術季。黃勝雄(1939-)在門諾醫院時開始舉辦第一屆,從世界各地邀請一些雕塑大師,來花蓮兩個禮拜做石雕。給他們大石頭,他們拿自己的工具雕刻,刻成藝術品。還滿有趣的,看這些石雕藝術家,在一兩個禮拜裡,就把一塊石頭變成非常精美的藝術品。雕刻時有很多碎石,有一個區域就用碎石拼成圖案,小學區的碎石排列非常豐富,他們想像力很豐富很漂亮,國中區的就不是那麼好看,到高中區真的是不能看,沒有創造力。可見我們的教育是把很多想像力、創造力抹殺掉,都變成一樣的,這是很糟糕的事。

《返鄉記》書封。(允晨文化提供)
《返鄉記》書封。(允晨文化提供)

*作者李遠哲,1986年與達德利·赫施巴赫、約翰·查爾斯·波拉尼共同獲得諾貝爾化學獎,前中研院長,本文選自作者新作《返鄉記:李遠哲口述傳記》(允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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