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創作者,一半是見證者:《拉波德氏亂數》選摘(2)

2024-01-1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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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喜歡想像自己一半在工廠,是化學技術專家;另一半在寫作世界裡,是業餘的作者,圖為示意。(取自pixabay)

李維喜歡想像自己一半在工廠,是化學技術專家;另一半在寫作世界裡,是業餘的作者,圖為示意。(取自pixabay)

人頭馬系譜:約瑟夫生米歇爾,米歇爾生切薩雷,切薩雷生下了普利摩。「普利摩」的意思是「第一個」,彷彿注定是由他,重新丈量父祖時空。他和約瑟夫相距整整百歲,遠隔他曾想像過的,一顆孤獨碳原子,遠繞的全副跡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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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頭馬。李維喜歡這樣想像自己:一半在工廠,是化學技術專家;另一半在寫作世界裡,是業餘的作者。三十年前,他二十六歲,離開集中營、穿過烏克蘭大草原(彼時,車諾比還未開掘地基),返回都靈,看來瘦弱、蒼老,遺傳鬈髮莫名全直了,像跟誰換過了一樣。睡覺時,他把麵包藏在枕頭下;散步途中,被目擊突然跳上樹,攻擊滿樹纍纍的柿子。如果沒有重複勞形的工作,他就是失神的廢物。如果沒有寄身書案的另半,他就永遠仍是車廂裡的流犯,會跟任何陌生人,傾吐連自己都難解的親歷。像童年見過的瘋子。

如果沒有書房裡另半,有一天,這瘋子會被尋常所見,給震懾到徹底喑啞。通勤火車向前奔跑,這開往市郊的路線,逐漸抹除一條條小溪;再無洗衣婦,敢露天曝曬連綿的亞麻色床單。通勤火車抵達塵霾深罩的堊地,裡頭鐵房子,還在孵育戰爭的胚芽:韓戰或越戰,人人趕訂單,用拜耳公司(前納粹集團)供給的原料,製造遠東燃彈之芯。這彷彿無風的堊地,也製作自己的氣象:那日,工廠苯酚槽外洩,造出彌天腐蝕雨,雨中車輛全數落漆,淅瀝一個流彩人世。

那雨侵蝕他體膚,多日後,他還聞見自己無色的惡臭。他自囚書案,迫切留挽記憶,就在自己出生的樓寓裡。四周寂靜,見證彼時喧嚷。從前從前,年歲相當的約瑟夫轉過街角,走出蒙多維猶太人隔離區:義大利全境甫統一,新民族國家始政,猶太人受賜平等,享居住與遷徙之自由。他走得暢快,立誓從此同化於新國族,令未來,世世代代不習意第緒語、不解猶太經典。他還有一絲不安,遂在小鎮新住所,栽滿鬱金香。猶太人總栽鬱金香,因球根易移植,好像隨時就要拔地而起,再隨他,到下個離散地。

轉過街角,年歲相當的切薩雷,一位體格魁梧、衣著光鮮的唐璜,順從母命,成了工程師。他滿街招搖,深受歡迎,商家最愛看他用對數計算尺,瞬間量妥買價。切薩雷走入空前絕後的都靈盛世。在此城,新立電燈柱照亮卵石路面,史上首批飛雅特汽車,競馳古老馬車道;道旁窗內,市民卻在人造黑暗裡秉燭,研究降靈與玄術。時裝業者,剛剛裁出風靡全球、歷久彌新的裙身曲線。顱相學門徒們,則恪遵學科奠基者遺囑,將他顱骨尊奉福馬林罐內,希冀身教彌新歷久地傳世。彼時大戰未起,大疫與革命也都還遠。切薩雷和都靈人青春無敵,以為將昇平永遠。

惟一哭喪聲,發自哲人尼采──「瞧!這個人!」──他在都靈大街上,抱一匹瘦馬哭,過早哀悼十九世紀,或全部人類時間,及於他一身的滅絕。

轉過又一都靈街角,年歲相當的米歇爾,從另幢樓寓縱身跳下,觸地而亡。工程師米歇爾熱愛工程學,卻無法違逆父願,遂留鬱金香小鎮,繼承家營銀行。他毫無人事斡旋的才具,不知僅憑對猶太人的累世積恨,有心人,隨時都能策動謠言,鼓動鄉親蜂擁銀行擠兌。他被奪去銀行、逐出小鎮,攜一妻三幼子,連夜逃往都靈。使他心碎的,是他發現其妻,與小鎮醫師正熱戀。他死後,遺孀另嫁醫師,又從擠兌案判決中,領得鉅額賠款。

醫師娘攜醫師,置產都靈市中心。醫師娘要長子切薩雷,專心鑽研工程學。醫師娘埋米歇爾,於市郊猶太墓地。走出蒙多維猶太人隔離區伊時,約瑟夫不知道:都靈猶太墓地內,還有隔離區,專葬自死之人。是這樣,普利摩由都靈,去向奧斯維辛。

普利摩將知道:都靈以外,義大利各城鎮,皆不乏相似猶太墓地,法西斯官員專程到墓地,抄錄墓碑名姓、照冊,比對死生親緣。是這樣,更多猶太人由各自祖靈隔離區,去向集中營。

那雨侵蝕他體膚。那雨輕敲營地庫房頂,從煙囪散去之人,留下全身貴重以避雨。你會很驚訝—奧斯維辛的雨,聞來只有大麥和煤炭的氣息。很久以前,在那無花之境,他不時想起自己祖母。人人諱為魔魅的醫師娘阿黛爾。阿黛爾一生心願是當修女,二度守寡後,獨居荒廢診所內。兒時週末,父親帶他轉過街角,前去探視。阿黛爾住所四處晶亮,像寶庫,但她過世後,人們發現那只是光的幻術:凡貴重的,她都偷偷換過了。她遺贈長子一枚戒指以存念,戒指換嵌了玻璃。

只有每次探訪時,阿黛爾請他吃的巧克力,確真來自同一盒。那遭蟲咬過的巧克力,總令兒時的他困窘。他沒有預期,自己原來這麼想念她。多年以後,他將這顆蟲蛀巧克力,安放在《週期表》首篇的最末,像系譜裡的鑽石──也就是碳的無色晶體。

人頭馬:在寫作世界裡,一半是創作者,他隨作品形變,以消滅「我」之實存為目標;另一半則是見證者,他不變地,強調奔流時空裡,「我」的實存。詹姆斯.伍德讀李維,讀到這持續的兩難。在〈見證的藝術〉裡,他引用丹.帕吉斯(詩人暨集中營倖存者)對《塔木德經》中,「約伯從未存在過,只是一個寓言」,這樣一條注釋的思辨,說明:「受難不是最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一個人受難的事實被抹消了。」伍德理解那迫切的可怕,因此解讀李維時,總難免矛盾。一如所有自知,無法輕率將見證者文字,依美學標準來明斷價值的評論者。某種意義,見證書寫拒絕美學審酌的介入。

李維自己卻認為,必須通過美學門檻,見證才能如實。必須首先成為「一個寓言」,約伯受難的事實,才不會「只是一個寓言」。李維因此,無法拒絕讓那一半的自己,成為一則事關集中營的寓言;卻也強迫那另一半的自己,用嚴格美學標準,審視自己的見證文字。一半的李維,那簡練卻雄辯的代言人,總是嫉妒著還保有隱私的那另半李維。那位害羞的作者。這是難中之難。

四十年來,最後一次,以同樣認真的憤怒,李維藉《滅頂與生還》陳明:令他痛苦的,與其說是昔日奧斯維辛,不如說是其後,善忘的現世。面向那般平靜的「抹消」,他重複琢磨的憤怒,彷彿正是事關記憶,最堅決的一種形式。這種堅決,既像是杜氏尋索的「寬恕一切、擁抱一切的彼此之愛」的悖反,也像是對同類之人,另一種強烈之愛的求索—李維盼望「我」所記得的,他者的死難,同類之人也能深切記憶。

他經歷集中營,卻認為惟有死難者,方有資格陳述奧斯維辛—不幸的是,死者不會開口,而世間,只剩像他這樣的倖存者了。他深刻實踐代言,也自明代言並不合乎道義,僅是別無辦法的倫理承擔。倫理自擇是:他必須接受,因為代言死難經驗,他全副生命狀態,也遭到一定程度的簡化。從此,他更內在、私心更想望的創造,他的千言萬語,將無一,不指向奧斯維辛現場。

從此,他的生命,只能是公開的謬置。他也許,不免因此而悲傷,於是,當人們問他,身後,最想要的墓誌銘為何?他回答,希望是簡單的兩個古希臘詞彙,「pollà plankte」。《荷馬史詩》中,形容流浪者尤里西斯之詞。意義接近「大錯特錯」,或「離鄉背井」。李維最想望的一生考語。然而最後,李維墓碑上,除了姓名外,只刻了一組號碼—他在奧斯維辛的囚犯編號,「174517」。

見證倫理是:接受李維提醒,記憶奧斯維辛之人,選擇遺忘關於個人生命,李維私心更愛的說明。

《拉波德氏亂數》立體書封。(圖:印刻出版提供)
《拉波德氏亂數》立體書封。(圖:印刻出版提供)

*作者為作家,本文選自作者之新作《拉波德氏亂數》(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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