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董宣布參選總統的記者會上，幾十支麥克風擺在面前，電視畫面照到記者席，赫然看到念祖也老臣在在坐在其中，小平頭的白髮有如被抓起一把石灰往頭上灑，不太像是少年白，比較像是刻意染白。他不是記者，也不至於是混進來湊熱鬧的，那是記者會的導演囉？以前我常看念祖編導的《全民大悶鍋》，這個綜藝節目專門模仿政治人物與社會名人搞笑，是當時少數我會看的電視節目之一。
電視上的郭董正氣凜然，再帶到全神灌注的念祖，一下子也搞不清楚是鴻海創辦人宣佈競選總統，還是《全民大悶鍋》在排演？也許燈光的關係，郭董看起來臉色鐵青，理直而氣不壯，感覺沒有《全民大悶鍋》裡另一位郭董的神采與趣味。
念祖隨後在臉書po文大談這一場記者會：場地選在張榮發基金會的十一樓，觀眾席大約300座，舞台的挑高三米，在這樣的小場地做一個重要的宣示，唯一比較有關聯的是離總統府很近吧！果然是大編導才會想到的詞，這是給演員的「筆記」？再仔細看下去，念祖在這場記者會只是現場觀眾，應該是郭董的人邀他來的，畢竟《全民大悶鍋》裡有個郭董，可是重量級角色呢！請這個節目的編導來觀禮，以示隆重，也是應該的。
念祖是國立藝術學院出來的，在校時我們的互動不多，我好像也不曾教過他，當年我看到「謝念祖」這三個字，感覺是跟「陸放翁」同年代的人，所以很容易知道這位成天掛著笑容，不知道在動什麼腦筋的學生。念祖畢業後我曾在路上碰過幾次，知道他在做一個教會劇團「黑門山上的劇團」，雖然是小劇團，因為有信仰，看他戲做的很開心的樣子。2006這一年文建會紀念「台灣文化協會」成立八十五週年，要做一齣與當年「文協」有關的移動劇場，我找楊士平與謝念祖，從「文協」成立地點——靜修女中開始，闡述「文協」運動史，而後表演空間不斷轉移，從台北到台中、台南，是讓我這個「請主」滿意的街頭行動劇。
再來就看到他轉戰電視圈了，他被一位綜藝節目大老看上，找來編導《全民大悶鍋》，念祖一向善於處理情境喜劇，做這樣的節目如魚得水。雖然常看《全民大悶鍋》，但難得在螢光幕上看到他。2010年念祖自己組「全民大劇團」衝州撞府，只要看「全民」的戲，就一定會看到念祖。念祖的「全民」比較不像「劇場人」掛在嘴巴，充滿使命感的現代劇場，也不是實驗劇場或小劇場，走的是通俗劇場或大眾劇場路線。
大概生性靈活，加上國立藝術學院的劇場訓練，以及「全民大悶鍋」講求快速、立即的敏感性，念祖做戲很會抓話題，有些戲是從膾炙人口的老戲文重新KUSO，賦予現代意義；有些則從新聞時事以及熟悉的行業、日常的情景中，找到能觸動生命體驗的情感切點，然後用輕鬆、幽默、搞笑的方式來展現，例如《倒垃圾》從日常生活的「倒垃圾」，來看台灣社會中的倒垃圾文化；《你好，我是接體員》，透過接體員的「個案」，表現人世間另一階層的喜怒哀樂，再怎麼辛酸的故事都會是喜劇風格。
念祖做戲頭家很有經營策略，每齣新戲過一段時間就變老戲，然後新戲老戲交互演出。最近幾年他做了好幾齣音樂劇，不像其他具音樂背景的編導做音樂劇，會特別注意作曲與樂器演奏，主題旋律也常不斷重複變奏，劇場出身的他則以故事為主線，重戲劇性，並且儘量讓劇場演員透過演唱，傳達特有的劇場感性。
念祖的戲除了找觀眾熟稔的影視演員、歌手，也會請政治人物來軋一角，最近的例子是《丞相，起風了》，在前年疫情嚴重，劇場封館，許多劇團都沒戲演了，「全民」在電視上做了一檔「中央藝情指揮中心」，kuso中央疫情指揮中心例行記者會，結果飽受網路攻擊，念祖就像草船借箭一樣，製作了一齣《丞相起風了》，講一家網軍公司如何操作的故事，其中賣點之一就是找民進黨、國民黨、民眾黨的美女政治人物來增添光彩。
現在連曾經在「全民」演過戲的女藝人，也當了郭台銘的競選搭擋。
「全民」偶爾會接受委託創作（俗稱置入性行銷），《仁愛路六號》就是以「國家劇院」出現前，全台灣最重要的表演場地——國父紀念館的空間與歷史為經，曾經在這裡發生的重大表演為緯，編織成一齣極具劇場效果的大戲，滿足業主儀式性的需求，郭董、柯P、賴清德、侯友宜這幾個正在角逐大位的人，都以搞笑的面貌出現在「國父紀念館」；館長也上台亮相，賓主盡歡，就劇場而言，是一齣去「宣傳與教條」的溫馨戲劇作品。
「全民」創團十三年以來，已累積了二十六個作品，念祖愈來愈像「戲頭家」，到處廣結善緣，爭取演出機會，開演前通常會在劇場大門、票口笑嘻嘻地四處巡弋，每齣戲演完謝幕，還會以團長兼導演的身份（實際上是戲頭家）發表演說，講「全民」做一齣戲的點點滴滴，以及為近期推出戲打廣告，最後一定加一句：「全民大劇團從來沒有得到政府的補助」；講得很酸，也很悲壯。
1980年代後期政府開始補助民間劇團以前，政府除了抽「娛樂稅」、「限制演出語言」，「整」戲班的人哪有補助？哪個戲班不是靠「內台」票房、「外台」戲金？這三十年政府獎勵藝文展演的「德政」施行下來，全國大小表演團體都仰賴政府補助，早前會買票進戲院，或交丁口錢請戲的廣大庶民觀眾早已消失了。
山不轉路轉，2014年的「全民」獲得中信財團的投資，不但在製作經費上較無後顧之憂，中信還幫忙處理帳務與財報，並執行轉投資。因為這個機緣，「全民」也看上了中國市場，於2017年在上海設辦公室，推出《瘋狂電視台》與《瘋狂偶像》兩齣戲，念祖在某方面也成了台商，只是這項事業因疫情中輟。
雖然有財團投資，念祖在每場戲的謝幕演講，「全民大劇團從來沒有得到政府的補助」這句潛台詞仍然不會漏掉，念祖報復式的自嘲也變成「全民宣言」：眾人皆「補」我不「補」，欲食胡蠅家己欱，不須仰賴官方的劇團廣告，已成他的行銷策略了。這時觀眾就會爆以熱烈掌聲，大聲叫好，只差沒有高呼「凍蒜、凍蒜」了！
「全民」的二十幾齣戲，我大概看不到十齣，算不太忠實的戲迷，但每次看到念祖，都覺得這位戲頭家的氣勢愈來愈旺。
最近一次看「全民」，是上個月國家劇院推出的《同學會！同鞋～》，這齣戲幾年前在國父紀念館首演時，是舞台劇型式。今年春天改成音樂劇，先在台北藝術中心重演，八月下旬才來國家劇院。演出當天下午兩點，到票口的劇團櫃檯取票，看到身穿白上衣黃卡其褲的念祖，他上衣胸口還繡著「全民大學」之類的字樣，是在cosplay穿那個年代的大學服，喬裝大一新生吧！
他當時正在跟兩位國立藝術學院畢業的校友神情愉悅地哈拉，兩位我都認識，只是不確定他們是否同班；一看到我，念祖就拉人一起照張相，就當做同學會常見的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就攝影留念，這是「全民大劇團」《同學會！同鞋～》的劇場外的一景，念祖隨時隨地都在營造劇場氛圍。
「全民」一直有濃厚的國立藝術學院／北藝大色彩。演員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張丹瑋，畢業後的她與在校時期含蓄沈穩的張碧珊相比，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僅身材頗具份量，表演潛力也逐漸在劇場綻放，在《同學會！同鞋～》的同班同學之中，飾演最能「增產報國」的一位，每次開同學會都在懷孕，詼諧搞笑，但跟有歌手背景的演員一起歌舞，又極具爆發力，毫不遜色。
《同學會！同鞋～》的同學會有許多「典型」人物，光看劇名就知道是懷舊感傷兼熱鬧搞笑的戲，講述一個特定空間或族群，在時代變遷中發生的故事，是劇場常見的創作題材，會有一定的效果，但也容易流於庸俗而少了創意。念祖似乎沒那麼多顧慮，對他而言劇場是「玩出來」的。音樂劇版的《同學會！同鞋～》，情節內容做了大幅度調整，演員也幾乎全部更新，換上幾位年輕歌手，氣勢比起在「國父紀念館」演出的舞台劇版大不相同。
「全民」以往台北的戲多在國父紀念館演出，觀眾群介於春美、秀琴歌仔戲與現代舞台劇之間，因為「全民」每齣戲題材落差大，所以觀眾也不盡相同。這次申請到國家劇院檔期，讓戲頭家很振奮，功夫盡展；畢竟，國家劇院的觀眾席雖沒有最多，氣場卻是最強的，能在國家劇院演出，無形中也增加了原本不屬於「全民」的觀眾群。
這天的國家劇院，就頗能感受到現場歡樂的氛圍，有衝著劇中歌星主角來的粉絲團，也有成群結伴來的閨蜜團，開場前互相打招呼，找各種角度合影留念。中場休息還有工商服務與抽獎活動，台上的臨時主持人與台下觀眾一起互動、歌唱，確定下一場的戲票日期（現場購票一律85折），觀眾來看戲的每一分鐘，似乎都可能有新鮮有趣的事情發生。
這幾年念祖戲頭家帶領一個戲班子打戲路，四處討生活。作為一個自力更生的民營劇團，與演出有關的事宜，只要戲金合宜，其他表演型式與內容，就沒什麼特別原則，觀眾最大，能讓觀眾喜歡的，「歡喜就好」，順得主人意，便是好功夫。
念祖厲害的地方，也在能把沒有原則的戲變成有原創的戲。
＊作者為作家、舞台編劇、戲劇史學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