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戰爭至今已持續1年，雖然這場戰爭與1937年到1945年之間的抗戰並非完全一樣，卻有許多地方十分類似。最大的相似之處，當屬這場戰爭為一場明確的侵略與反侵略戰爭，烏克蘭屬於被侵略的一方，接受西方國家的支援。澤倫斯基在美國國會的演說，讓筆者聯想到蔣夫人宋美齡1943年2月18日在同一場合的演說。
如果要難聽一點講，今日許多親俄的深藍族群責罵澤倫斯基要美援的嘴臉像「乞丐」，其實當年邱吉爾或者史達林，甚至杜魯門看待蔣中正的態度又何嘗不是如此？真的要講兩者之間有什麼最大的不同，在於美國以及西方世界從二戰時的綏靖主義中學到了教訓，不等珍珠港事變爆發就立即向烏克蘭給予全方位的協助，沉重打擊了俄羅斯囂張的氣焰。
不過，在1937年的全面抗戰以前，還有1931年到1937年的所謂「局部抗戰」時期，好巧不巧的是烏克蘭同樣也有2014年到2022年的「局部抗戰」。烏克蘭的「局部抗戰」又比中國的「局部抗戰」足足多了兩年，如果從俄羅斯入侵克里米亞開始到2022年2月24日全面戰爭爆發為止，其實已足夠打一場8年抗戰了。
中國的「局部抗戰」不限於東北，還包括了1932年的上海、1933年的華北以及1936年的綏遠。烏克蘭的「局部抗戰」同樣不限於克里米亞，還包括了烏克蘭東部的頓巴斯。日本在東北建立了滿洲國，俄羅斯同樣在烏克蘭東部成立了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當然無論是92年前的日本還是現在的俄羅斯，終極目標都是直接吞併這些鄰國的土地。
日本對東北的侵略最終引爆了太平洋戰爭，其「大東亞共榮圈」的美夢也在兩顆原子彈落下後煙消雲散，俄羅斯對克里米亞以及烏克蘭東部的侵略是否也會引爆俄羅斯與美國的最終戰爭？考量到俄羅斯也有核子武器，這樣的發展筆者目前還難以想像，但是仍可以就中國與烏克蘭的「局部戰爭」做更多的延伸討論。
都在挑戰「既有秩序」
首先無論是1931年的日本還是2014年的俄羅斯，都試圖挑戰既有的國際秩序，日本挑戰的是1922年在東亞確立的《九國公約》體系，俄羅斯挑戰的則是《北大西洋公約》體系。《九國公約》也好，《北大西洋公約》也罷，簡單來講就是美國主導下的華盛頓體系（Washington System）。雙方都試圖修正亞洲和歐洲的既有秩序，取代美國成為新的區域霸權。
《九國公約》以1921年到1922年召開的華盛頓會議為基礎，目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建立新的亞太秩序。伴隨著俄羅斯帝國與德意志帝國瓦解，大英帝國和法蘭西帝國走向衰弱，美國試圖按照自身的利益重建新的亞太遊戲規則。鑒於日本帝國是美國稱霸亞太的最後一個敵人，《九國公約》的目的自然是遏止日本的發展，聯合包括中國在內的西方殖民霸權一起圍堵日本。
至於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從建立一開始就是為了圍堵蘇聯，後來又與蘇聯建立的華沙公約組織相對抗。不過等到華約與蘇聯雙雙解體後，北約不只沒有跟著走入歷史，還不斷接納前華沙公約會員國甚至於前蘇聯加盟共和國的加入，使俄羅斯產生威脅。俄羅斯以自身的生存空間遭北約壓縮，決定挑戰以北約為代表的華盛頓體系。
從俄羅斯的角度出發，烏克蘭、白俄羅斯不僅在蘇聯時代是俄羅斯的勢力範圍，而且在帝俄時代還是俄羅斯的領土。基輔甚至於被視為斯拉夫民族的文化來源，自然不允許其倒向以美國為首的北約組織。而且既然蘇聯與華約已不復存在，代表冷戰在歐洲已經結束，俄羅斯甚至於歐洲各國都懷疑北約的存在不過是美國干涉以及主宰歐洲的工具。
日本同樣認為自己與中國在歷史、文化以及血緣上存在著有別於西方國家之外的特殊關係。而且如果不是日軍在日俄戰爭中流血犧牲，東北早就落入帝俄的手中，這更讓日本深信自己在中國應該保有特殊權力或者維繫一定的勢力範圍。如果美國可以「門羅主義」（Monroe Doctrine）為由主宰整個西半球，日本又有什麼不可以主宰中國乃至於整個東亞？
下剋上的領土擴張
固然中國在歷史上並非日本領土，可日本認為自己曾大力支持中國國民黨革命，還有人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目的就是建立一個親日的中國。沒想到蔣中正擊敗北洋政府後，居然將美國勢力引入中國，使中國的市場無法為日本所壟斷。相比起來，恐怕1928年以前的北洋政府還與傳統歐洲列強比較親近，對日本的威脅沒那麼大。
更何況孫中山時代的國民黨，本身也反對加入《九國公約》，不願意追隨美國圍堵日本。結果蔣中正北伐勝利後，居然一如烏克蘭一樣想加入北約，踩到了日本的底線。但是要說東京和莫斯科一開始就想要直接與美國撕破臉其實也有一些不切實際，因為無論是1931年的日本內閣總理大臣若槻禮次郎還是2014年的俄羅斯總統普丁，都沒有以武力改變現狀的想法。
「九一八事變」是由石原莞本庄繁爾中佐等關東軍少壯派軍人發起，後來得到關東軍高級參謀板垣征四郎大佐與司令官本庄繁支持。起初日本政府對此一無所知，若槻禮次郎只是接替剛下台的幣原喜重郎出任總理大臣的過渡性人物，完全沒有處理「九一八事變」的能力。於是在革命時代就與孫中山有淵源的犬養毅立即走馬上任，準備與國民政府合作解決這個問題。
不幸的是，長期遭受美國打壓又陷入經濟大恐慌的日本群眾，在得知關東軍搶下一大塊土地後，民族情緒突然高漲。試圖與國民政府談判私了，並且拒絕承認滿洲國的犬養毅總理，居然在1932年5月遭到暗殺，自此之後再也沒有人敢主張把東北還給中國。日本自此以後只能一錯在錯，直到把戰爭擴大到中國本土，甚至於整個太平洋。
俄羅斯對克里米亞還有烏克蘭東部的侵略，同樣是來自於一個名為基爾金（Igor Girkin）所策劃。基爾金是參加過波士尼亞與車臣戰役的蘇聯和俄羅斯退伍軍人，他致力於恢復帝俄時代的俄羅斯傳統疆域，決定趁烏克蘭發生動亂之際出兵佔領克里米亞，同時在烏克蘭東部的俄語區內引發內戰。沒想到這場「局部戰爭」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成為了「全面戰爭」。
得到在地協力者協助
跟犬養毅不同的是，普丁沒有想要為基爾金發起的這場「局部衝突」降溫，反而決定從永久維持權力的角度出發迎合基爾金發起的大斯拉夫主義浪潮。於是基爾金的擴張行動很快就得到了俄羅斯支持，然而克里米亞從1994年以來就已經得到包括俄羅斯在內的國際社會承認為烏克蘭領土，想要直接出動俄軍將其吞併並不容易。
所以在地協力者的存在就十分重要了，考量到俄羅斯軍隊與烏克蘭軍隊曾經都是蘇聯軍隊，且烏克蘭軍警內有為數不少的俄裔首長存在，基爾金能夠操縱的空間不少。外加烏克蘭與中國一樣存在著民族與地域矛盾，讓基爾金可以「民族自決」的旗號煽動部份烏克蘭軍民起來反抗基輔中央。俄羅斯軍隊只要撕掉國旗與臂章，融入烏克蘭的俄語區就能夠行動自如了。
於是就有了自稱是烏克蘭俄語區居民，穿著沒有俄羅斯國旗和俄軍標誌制服的「小綠人」出現在克里米亞與烏克蘭東部地區，聲稱要脫離烏克蘭獨立的情況發生。石原莞爾同樣有他眷養的「小綠人」，不過日本人與東北人使用的語言畢竟不同，因此較難直接讓關東軍士兵打扮成東北軍去推廣民族獨立。不過漢人與滿人乃至於中央軍與東北軍的衝突，在中國境內其實是同樣激烈的。
起初石原莞爾的想法是直接併吞滿洲國，但考量到20年代以後「民族自決」已經成為世界潮流，他決定以漢人打壓滿洲人、蒙古人為藉口號召「滿蒙獨立」。那麼誰是他的「小綠人」呢？恰巧「九一八事變」爆發時，張學良已率領東北軍主力入關協助蔣中正平定軍閥叛亂．因此石原莞爾的「小綠人」正是那些留在東北卻厭惡蔣中正和張學良的東北軍將領。
本來在「九一八事變」前，張學良就已經下令東北軍面對關東軍挑釁時不可抵抗以防止事態擴大。因此關東軍在東北的推進，其實是遠比2014年的俄軍還要快速的，基本上只有北大營的第7旅第620團團長王鐵漢予以抵抗，然後再率領愛國將士回到國內與東北軍主力會合。遼寧省與吉林省的軍政首長，都在9月20日，即事變爆發後五天內投降。
協力者有哪些人？
在克里米亞，基爾金最大的協力者當然就是烏克蘭海軍總司令別列佐夫斯基（Denis Berezovsky），他在2014年3月2日向即將為俄羅斯吞併的克里米亞宣誓效忠。雖然烏克蘭方面也有人認為，別列佐夫斯基是因為家人遭到俄軍脅持的關係而不得不做出叛國的決定。當然無論是克里米亞還是東烏克蘭，都有相當數量的俄裔人士受到俄國宣傳鼓動加入基爾金的行列。
基爾金比石原莞爾玩得還大，他不只參與組織了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的親俄民兵，還自命為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的國防部長。而且他還從俄羅斯得到了比當年石原莞爾更多的武器支援，結果沒想到他太得以忘形，居然用俄軍提供的防空飛彈打下了一架馬來西亞航空客機，機上又有一半乘客是荷蘭人，為俄羅斯與北約徹底的撕破臉打下基礎。
而在1931年的東北三省，石原莞爾得到的在地協力者支持比起2014年的基爾金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吉林省主席熙洽在9月23日放棄抵抗，遼寧省主席臧式毅與則在被關東軍羈押三個月後投降，兩人後來都成為滿洲國的要員。東北軍的抗俄大將，在1929年中東路事件中立下戰功的洮遼鎮守使張海鵬將軍，也在1931年10月1日宣佈脫離張學良獨立。
由於當時的東北北部當時屬蘇聯勢力範圍，張海鵬部隊過去的主要任務就是防範蘇軍，因此他在日軍向黑龍江省的馬占山部隊進攻時，需要張海鵬部隊出力。有趣的是，蘇聯領袖史達林（Joseph Stalin）看到進攻馬占山的張海鵬背後有日軍扶持以後，居然決定放行讓他們向北進攻討伐東北軍，還以中東鐵路的火車協助關東軍運送這些協力者武裝。
幸運的是張海鵬的協力者武裝戰鬥力不強，黑河警備司令馬占山得以在嫩江鐵橋的戰鬥中將之擊潰。但是「九一八事變」發展到了最後，已經不是關東軍打東北軍，而是東北軍打東北軍，這比起實際上還是靠俄軍在打的烏克蘭內戰而言其實更加悲觀。伴隨著東邊鎮守使于芷山將軍跟著張海鵬一起投降，馬占山與丁超等抗日將領也接受滿洲國的招安，東北徹底淪陷。
基爾金與石原莞爾的下場
石原莞爾與基爾金的下場，其實也有許多類似跟不類似之處，他們倆人基本上都在「局部戰爭」演變為「全面戰爭」後失勢。只是他們失勢的原因完全南轅北轍，石原莞爾之所以失勢是在於他認為日本只要控制住滿洲國便可，不該繼續向華北擴張。只是那些比他還要激進的日軍晚輩們，早已被他下剋上的行為所影響，不願意讓他專美於前，決定把擴張之路推行到底。
最終石原莞爾轉為預備役，不僅成為了反戰人士，而且還與主張擴張的東條英機成為死對頭。等到日本投降以後，自認戰犯的他主動向盟軍自首，期望得到應有的懲罰。沒想到盟軍對他戰爭後期的反戰言論有深刻印象，免除其戰犯身份，反而讓石原莞爾更加感到羞恥。最後他在1949年8月15日，即日本投降四周年後於山形縣遊佐町去世。
基爾金在這方面與石垣莞爾相比則是完全相反的角色，他越打越激進，甚至被支持俄羅斯的大陸人封上了「岳飛」的外號。沒想到2022年俄軍出兵烏克蘭後打得灰頭土臉，只能靠傭兵性質的瓦格納集團（Wagner Group）獨撐戰局。覺得俄羅斯打仗打得太綁手綁腳的基爾金，居然回頭批評起了普丁大總統起來。
如果從後來石原莞爾與東條英機爆發衝突的情況來看，基爾金最後與普丁翻臉的結局看起來也是有相似之處。但是普丁對俄羅斯的控制遠超過當年東條英機對日本的控制，石原莞爾的下場只是轉為預備役，但是基爾金的下場是直接被俄羅斯政府逮捕拘禁。根據今年年8月19日的報導，他因「身體健康惡化而呼吸困難」，隨時可能去見沙皇。
石原莞爾發起的「九一八事變」，沒能建立起他希望的「東亞聯盟」，卻造成了東亞各國人民還有他的祖國日本一起身受苦難。最終太平洋戰爭以日本戰敗收場，才換來今日和平穩定的亞洲。基爾金如今以鋃鐺入獄，但是這場由他一手挑起的戰爭卻還沒結束，成千上萬名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生活在痛苦之中，他與石原莞爾都難以擺脫未來史家最嚴厲的審判。
＊作者為軍事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