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收帝國大學與創辦延平學院─台灣人對日情感的變化:《日本時代的殘光餘影》選摘(3)

2023-04-1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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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帝大成立於一九二八年,日本戰敗後,於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更名為國立台灣大學。(取自台大社科院網站)

台北帝大成立於一九二八年,日本戰敗後,於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更名為國立台灣大學。(取自台大社科院網站)

台北帝國大學(以下亦簡稱台北帝大)始建於一九二八年,因日本戰敗,而在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更名為國立台灣大學。本省籍菁英認為自己可以建設台灣,並期望自己能夠填補台北帝大的職缺。然而,儘管他們受過高等教育,卻被貼上「奴化教育」、「不懂國語(中文)」的標籤而遭到排擠。因此,本省菁英,特別是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的本土菁英只得另謀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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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十月私立延平中學的開辦極具代表性,但卻也是戰後本省人受壓迫的一個典型的例子。可以想像當時的本省菁英對國民黨政府不合理的人事措施感到失望,因而堅持為台灣人創辦一所大學。然而,學校開辦僅僅五個月,一九四七年二月二二八事件就發生了。如後所述,延平學院可以說是台灣人的大學,但該校卻因國民黨政府的打壓而被迫關閉,台灣本省籍菁英的出路受阻,這也是導致他們對日情感產生變化的原因之一。

基於上述問題意識,本文擬透過(1)台北帝國大學的接收過程、(2)私立延平學院的創辦過程,分析省籍問題與本省人對日情感的變化,同時也探討日籍教師的留用所帶來的影響。本文試圖分析:何以國民黨政府當局一方面排擠本省人,否定他們所擁有的「日本元素」,一方面卻積極留用日籍教師,容許「日本元素」的留存?

有關台北帝大日籍教師的留用問題,雖然已累積不少研究成果,但基於以下理由,有重新考察的必要。當時,許多本省人認為日本教師回國後所出現的職缺,理應由本省人來填補,不過,國民黨政府並不認為一定要任用本省人。矛盾的是,在國民黨政府一九四九年遷台之前,有意願赴台工作的外省人少之又少,與此同時,日籍教師的留用於是應運而生。

疫情加強了日本人不外出、在家中消費的「巢籠消費」(宅經濟)傾向。(AP)
有關台北帝大日籍教師的留用問題,雖然已累積不少研究成果,但基於一些理由,有重新考察的必要。(資料照,美聯社)

至於日本人的留用政策,先行研究大多如下詮釋:羅宗洛等外省籍接收委員持贊成的態度,本省人則持反對意見。然而,本省人為何反對?日本人的留用對台灣社會有何影響?仍未出現合理的解釋,筆者認為這兩點可以視為台灣人對日情感變化的因素加以探討。

在進入主題之前,於此進行用語說明。今日台灣,本省人和外省人都是台灣人,但在戰後初期,許多文獻資料稱本省人為「台灣人」,來自中國的外省人被稱為「中國人」。由於本文聚焦於戰後初期,為配合引用文獻,文中也採用本省人為台灣人、外省人為中國人等敘述方式。

一、戰後國民黨政府所接收的學校全貌

(一) 日本時代設立的學校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戰敗時,台灣的學校總數、學生人數、台灣教師與日本教師的比例究竟如何?在此,引用一九四六年二月所發行的《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接收詳報》說明當時的情況。當時台灣人口約六百萬,資料顯示,台灣學童入學率達七十一.一七%,日本學童達九十九.六二%。學校和學生總數可以看出如下特徵:

(1) 國民黨所接收的學校計有:大學一所、大學預科一所、專門學校五所、中等教育學校七十五所、國民學校一○九九所,可以說日本時代所創設的學校幾乎全數被接收。

(2) 台北高等學校是一所名校,但戰後接收時被歸類為中等學校,其等級顯然被矮化了。

(3) 國民學校以外的大部分學校,其教職員比例和學生人數,日本人遠高於台灣人。

負責接收這些學校的機構分別是「教育部台灣區教育復員輔導委員會」(以下簡稱為「教育部接收委員會」)和「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前者負責接收台北帝國大學(含預科)和台北帝國大學附屬醫學專門部;後者負責接收專門學校、台北高校、中學校、高等女學校、國民學校、職業學校等。

(二) 戰後學校的變化

這些日本時代所創立的學校,有不少學校在接收後校名仍維持不變,學校本身也沒有太大的變化,但學校的定位、教師和學生是有所改變的。在此,先看學校定位有何變化,透過當時的官方文件,可以看出國民黨如何判斷這些學校的等級。

國立台灣大學是由台北帝國大學、預科、附屬醫學專門部和台北經濟專門學校合併而成的。學校的定位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基本上是戰前的延伸。

台北高校也延續了日本時代的校地設施,但卻被矮化為一般高中。戰前,該校匯聚全台菁英,其等級等同大學預科,因此不需參加入學考試即可優先進入帝大就讀,戰後的變化顯示出國民黨政府對該校的等級、定位有所誤解。

中學校和高等女學校基本上沒有太大的變化,就如表二所示,被定位為「國內」(中國國內)的完全中學。所謂的完全中學,是指初中部(修業年數三年)和高中部(修業年數三年)六年一貫的學校。

多數的國民學校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基本上延續了戰前的學校形態。且如上所述,有些學校甚至連校名都一樣。

當然,即使學校形態、校舍和以前一樣,但教育目標著眼於去日本化,因此課程改為中文、三民主義等中國化的學習內容。許多台灣人不懂中文,根本無法適應學習內容的轉變。今日,這段歷史經驗,出現在不少台灣人的回憶錄中,可以了解戰後新「國語」的學習,令他們備感艱辛,同時也付出了不少代價。

二、從台北帝大到國立台灣大學

第二屆農學科畢業生在校門口前合影,背後清稀可見「台北帝國大學」六字,現原校門原封未變,僅將招牌改為「國立台灣大學」。台灣人為後排右三林開煥、左三黃瀛澤(圖/蔚藍文化提供)
第二屆農學科畢業生在校門口前合影,背後清晰可見「台北帝國大學」六字,現原校門原封未變,僅將招牌改為「國立台灣大學」。台灣人為後排右三林開煥、左三黃瀛澤。(蔚藍文化提供)

對戰勝國的中華民國政府而言,排除日本化的學習內容是必然的。但是,意外的是仍保留了許多日本元素,例如同一校名仍繼續使用、日本教師留任、日本學生照常上課等現象。

至於留用的日本人人數,根據湯熙勇的研究,截至一九四六年四月為止,全台共有七一三九人(不含家屬)被留任,其中,學術研究人員有四五六人,本節將探討台北帝大接收過程中日本教員留用的目的及其影響。

(一) 教育部接收委員會和日本教師的留用政策

如前所述,台北帝大成立於一九二八年,日本戰敗後,於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更名為國立台灣大學。以羅宗洛為首的教育部接收委員負責接收,詳細情況載於羅宗洛的〈接收台灣大學日記〉(以下亦稱「羅宗洛日記」)和〈接收台北帝國大學報告書〉。

關於日本教員留用的研究,多數先行研究都參考這兩份資料,本文也不例外,但將觸角延伸到本省人的回憶錄和在台日人的資料,擬從不同的角度進行論述。

在此,先簡單介紹教育部接收委員的資歷和接收時所負責的工作。

─外省籍學者

• 羅宗洛(一八九八∼一九七八):北海道帝國大學農學博士(主任委員,負責接收農學部)

• 馬廷英(一八九九∼一九七九):東北帝國大學理學博士(負責接收理學部)

• 陸志鴻(一八九七∼一九七三):東京帝國大學工學博士(負責接收工學部)

• 趙迺傳(一八九○∼不詳):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教育處首任處長,兼接收委員)

• 范壽康(一八九六∼一九八三):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本科教育哲學專攻(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教育處第二任處長,兼接收委員)

─本省籍學者

• 杜聰明(一八九三∼一九八六):京都帝國大學醫學博士(負責接收醫學部),二二八事件中逃過一劫。

• 林茂生(一八八七∼一九四七):東京帝國大學文學士、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博士(負責接收文政學部),二二八事件中罹難。

羅宗洛日記中提到,杜聰明是台北帝大唯一的本省籍教授,因此邀請他擔任接收委員,而林茂生是由杜聰明所推薦的。在此,值得留意的是,接收委員中的外省籍學者多具有留日經驗。他們不僅具備高度的日語能力、熟知日本,甚至和台北帝大日籍教授是長年的知交,例如羅宗洛和山根甚信、松本巍兩人是老朋友,而本省籍學者杜聰明和日籍教授之間的交情就更不用說了。

台北帝大的接收日為十一月十五日,由接收委員會之主任委員羅宗洛出任第一任校長,十二月十五日更名為國立台灣大學後正式開始營運。關於日籍教師的留用,在此將羅宗洛日記所述內容歸納如下:

(1) 留用日籍教授的原因是「政府不願使大學停頓,決重用日籍教授」。

(2) 杜聰明等本省籍台灣人反對留用日本人,並表示:「……臺胞學生則不願再受日人之教,欲乘此機會將日人在臺勢力一掃而光。如人才不足時,寧延聘歐美學者,再不然亦不惜暫時停頓,甚至降低程度云云。」

(3) 台灣大學學生不斷陳情抗議,最終在羅宗洛、馬廷英、陸志鴻等人說服杜聰明出面勸退的情況下,才得以解決。

換言之,羅宗洛日記所顯示的訊息是:外省籍教授力主留用日本人,本省籍學者和學生則堅決反對。但是,從今日台灣社會的情況來看,這樣的反差實在令人難以想像。杜聰明的意圖究竟為何?這一點有待相關檔案的公開才能解讀,在此,筆者擬根據台大接收過程中人事任用的變化,提出不同的看法。

台大,國立台灣大學。(圖/翻攝自台大官網)
台北帝大成立於一九二八年,日本戰敗後,於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更名為國立台灣大學。圖為國立台灣大學。(翻攝自台大官網)

根據〈接收台北帝國大學報告書〉和羅宗洛日記所示,本省人希望立即驅逐日本人,學生更是不斷陳情表示:「目下在職之日籍教授著名者不多,而臺灣學者優秀者甚多,可取而代之。」顯示出本省人極力反對留用日本人。針對此,羅宗洛表示學問不分國籍,並對人事任用原則提出以下回應:「1. 重用本省人。2. 招致國內優秀學者。3. 留用日籍教授,至於事務人員,除留用少數日人以貲熟手外,以用本國人為原則。」報告書還提到「最後本省青年學生始諒解斯意,不再反對」。

但事實上,台大各學院院長的遴選與上述任用原則完全不同,本省人並未受到重用。首任校長羅宗洛安排杜聰明為醫學院院長,但其他學院的院長、教務長和總務長則全數分配給外省人擔任。曾參與文政學部接收的林茂生,雖然擔任過先修班主任,但他在外省籍文學院長到任前,僅是文學院的代理院長,也就是說,即使是東京帝國大學文學學士、哥倫比亞大學博士的林茂生,也與院長職缺無緣。

杜聰明雖然當上了院長,但他是唯一的本省人,院長的寶座也不安穩。羅宗洛寫給第四任台大校長傅斯年的私信中,顯示出他對杜聰明的不信任,他甚至毫不掩飾地表示:「杜聰明之失望是意中事,校長無分,一也;院長不穩,二也。今如以雷霆萬鈞之力解決此人,此時確是好機會,但恐引起多數台灣民眾之反感。」從這封信中,可以看出杜聰明所處的環境也是危機重重,無時無刻都必須小心謹慎才能自保。

換言之,在此過程中,本省人完全處於劣勢。不僅得與外省人競爭,而且還必須留意日本人的留用所帶來的影響。以醫學院為例,杜聰明的回憶錄談到了本省人的出路和日本人之間的關係。

光復當時,台北帝大醫學部第一屆卒業生卒業五、六年是副教授程度,所以各科卒業生起用為副教授兼主任,各科日本人教授留用一人而已。其他日本人助教授、職員、看護婦照政府方針遣送回去。留用日本人教授暫時為顧問在各科服務,待到本省卒業生能升為教授時,預定留用日本人教授移轉勤於第二附設醫院,不能阻礙年青本省教授之活動及發展。(略)但嗣後因為二二八事件發生,日本人感覺不安,全部希望回日本矣。

由此可以看出杜聰明希望起用本省人來建設醫學院,並認為留用日本人可能會阻礙台灣人的出路,所以杜聰明認為兩者之間必須取得平衡。至於留用日本人,杜聰明並未在意僱用人數,也沒有任何反對的意見。筆者在確認過回憶錄的內容後,發現杜與日本人關係密切,他不僅沒有反對留用,甚至提供多方面的協助。

*作者為大阪大學人文學研究科教授,本文選自《日本時代的殘光餘影 : 走過兩個時代的台灣》(林初梅、所澤潤、石井清輝合著∕允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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