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延亮專文:一些諉為「藝術」的殘破人生

2023-04-16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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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連番不絕的報導,李泰祥每在步上舞台引人高歌的場合,聲嘶力竭地高唱這嚮往他方或另世的自剖危言,我就難免悲從中來,多次觸景生情老淚盈眶。至於陳平不到五十歲自殺,我們這群被她變身為「三毛」後整批「忘卻」的死黨中,應該為她感到痛惜或驚奇的人不多。因為我們早已知道,她自來崇尚芥川龍之介的自我了斷,認為人一旦江郎才盡那就是唯一的進(退)路。她只是不忍遲暮,或不忍見自己的變化,而實踐了一己的信念而已。其不顧及身邊(或遠方)的其他人之作風,依然故我,至死絲毫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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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照是一九七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陳平三十歲生日時,我們這群死黨及家人租車到北海岸一日遊時照的。當時的奕青大概是七歲,這張相片可見到陳平少有的陽光與歡快的面容。(作者提供)
此照是一九七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陳平三十歲生日時,我們這群死黨及家人租車到北海岸一日遊時照的。當時的奕青大概是七歲,這張相片可見到陳平少有的陽光與歡快的面容。(作者提供)

其次,是另一樁使陳平不爽的公案。那就是所謂的《橄欖樹》。

其實對於我們這批身歷其境的人而言,《橄欖樹》這首曲是沒有的。陳平當時寫的是《小毛驢》,在寫的前後都一再跟大家講希梅涅茲(Juan Ramón Jiménez)散文詩《小毛驢與我》中的故事,因為那時尚無譯本,我們都學會了El Platero的稱呼,對西班牙語及其人文與景觀都有所親炙,對陳平詩中的「為了小毛驢,為了西班牙姑娘的大眼睛,流浪遠方」的情愫完全能夠接受。李泰祥的譜曲及所用的音階及旋法,也多仿自佛朗明哥的彈唱而來,大夥也不以為意,畢竟這是朋友間自娛互賞的遊戲之作。

豈知,N年之後此曲變成了《橄欖樹》的流行歌曲,李泰祥找了沒關係的人唱它之外,還任由他們擅自篡改了歌詞,完全湮滅了當年西班牙的人文地景,換上了俗氣的呼喊。如此這般,豈能不叫陳平生氣,無法接受。特別是《橄欖樹》其實是她一連九首散文詩連作中的另外一首中的意象。這張冠李戴之事,更令她這位當年以五百元讓出著作權的人張口無言,痛吃啞巴虧,李泰祥為「音樂」及「藝術」的私心更使我們知情的老友們感到不值。

俱往矣!而今李泰祥與陳平皆撒手作古,未直之公案,他們生時未予處理,也不由得我在這裡代庖澄清。作為同一段歷史的來人及見證者,寫出自己的所見所知,既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也多少還我們這個烏煙瘴氣的文化場以一個歷史的真實與公道吧!

只是,李泰祥死後,讀到馬世芳在《紐約時報》中文網題為〈李泰祥:除了音樂,我的人生無可取〉一文,對這種只有「音樂」及「藝術」才有意義的人生,我仍不禁瞿然一驚,不能替他反駁,卻心生不忍,無法接受泰祥死前這種自我論斷。想起當年我們在感情風暴之中,泰祥知道陳平的德文比西文還要好,他遂熱心地教我唱貝多芬的《Ich Liebe Dich》,我迄今猶不能不感念他這宅心仁厚之行,與夫天真純情的心志,不禁啞然失笑,復仰天長嘆!

世事如煙,往事如霧,唯對故人天上安心與否猶不能無所顧念。

緣起緣滅,願住願空,無休無止,茲為人生與人心邂逅之種種輸贏與過節,僅對生時兄弟一場,死後仍朋友一番者,聊盡一份不識時務的言責而已!

*作者丘延亮,綽號阿肥,是一位台灣社會學家、勞工運動者,中研院退休研究人員。本文選自即將出版的新著《台北之春─六十年代的章回人文誌》(唐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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