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紀宇專欄:美國「鳥人」奧杜邦的折翼之旅

2023-03-18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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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杜邦(John James Audubon),維基百科

奧杜邦(John James Audubon),維基百科

台灣賞鳥人士對約翰・詹姆斯・奧杜邦(John James Audubon)這號人物應該耳熟能詳,這位法裔美國鳥類學家、博物學家、探險家與畫家在十九世紀早期漫遊北美洲的荒野大地,詳細紀錄、工筆描繪(水彩)他看到的各種鳥類。圖鑑《美國鳥類》(The Birds of America)於1827年至1838年間以系列方式出版,包含435幅栩栩如生且美不勝收的版畫(約490種鳥類),被推崇為美國文化史的「國寶」,原版至今只有約120部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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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其中一部在倫敦蘇富比(Sotheby’s)以732萬英鎊(約新台幣2.8億元)天價拍出,再度創下書籍拍賣史記錄(前一部記錄保持者也是此書,880萬美元),在人類出版史上與《古騰堡聖經》(Gutenberg Bible)、《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Shakespeare First Folio)鼎足而三。

同等重要的是,以他為名的「奧杜邦學會」(The National Audubon Society)在1905年成立,整合先前幾個鳥類組織,成為美國最重要的鳥類保育、研究與觀賞機構,對氣候變遷危機與諸多環境議題也頗具影響力。美國政府1970年成立環境保護署(EPA)、1972年禁用滴滴涕(DDT)殺蟲劑,奧杜邦學會都曾發揮影響力。

《美國鳥類》(The Birds of America)(Toohool@Wikipedia CC BY-SA 4.0)
《美國鳥類》(The Birds of America)(Toohool@Wikipedia CC BY-SA 4.0)

美國奴隸制度的熱誠擁護者

逝世逾170年之後,近來奧杜邦又成為新聞人物,然而緣由卻相當尷尬:這位鳥類學先驅在世時是奴隸制度的熱誠擁護者,強烈反對十九世紀美國與歐洲的廢奴運動(abolitionist movement),而且自己與家人身體力行,曾蓄養多名黑奴並變賣圖利。他的著述提及黑人時,幾乎清一色是負面形象,視為工具、財產、野蠻而危險的次等人類。奧杜邦死後10年,奴隸制度存廢之爭引爆美國內戰(南北戰爭),如果當時他還在世,會支持哪個陣營不問可知。

這並不是新出土的歷史,然而直到近年各方才無法視而不見,奧杜邦學會更是首當其衝。關鍵在於2020年明尼蘇達州黑人男子佛洛伊德(George Floyd)遭白人警察虐殺之後,美國反種族主義、追求社會正義與歷史正義的運動風起雲湧,「奧杜邦問題」被推上火線,再也無法「掃進地毯下方」。歷史學家諾伯斯(Gregory Nobles)在2020年以專文解析,並寫道:「如果我們能將(賞鳥)雙筒望遠鏡轉向歷史,此其時矣。」為奧杜邦辯護者也不乏其人,強調他「受到時代局限」(man of his time),因此世人不應以今日的價值觀究責。

一個保育組織的「正名運動」

時勢所趨,奧杜邦學會各地分會近年興起「正名運動」:拿掉名稱中的「奧杜邦」。截至目前,採取這種作法的分會雖然還沒超過10個,新名稱也尚未確定,但是包括芝加哥(Chicago)、西雅圖(Seattle)、波特蘭(Portland)、麥迪遜(Madison)、華盛頓特區等大型分會,奧杜邦學會(全國總會)也飽受壓力,面臨抉擇。本月13日,學會26名理事進行閉門視訊投票,結果決定保留「奧杜邦」,3名理事憤而辭職,多個地方分會表示遺憾,不由得讓人擔心,這個118年歷史的保育組織是否即將分裂?

學會理事會主席貝爾(Susan Bell)婉拒公布詳細投票結果,但解釋說:「(奧杜邦)這個名字如今代表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份對於鳥類、對於大自然的摯愛。」一方面試圖脫鉤,一方面坦承:「我們必須面對奧杜邦本人的種族歧視歷史。」奧杜邦學會並宣布今後5年將斥資2500萬美元,增進組織的多元性、平等與包容性。

然而芝加哥分會主席波拉克(Judy Pollock)直言:「使用奧杜邦之名讓我們在倫理上站不住腳,他已經不適合當我們組織的標竿人物。」學會員工的工會更痛批,保留「奧杜邦」此舉形同刻意表揚一個白人至上主義者(white supremacist),傷害社會上的弱勢族群。這個工會上個月已經改名「鳥工會」(Bird Union)。

翻一個十九世紀人物舊帳多少會予人小題大作之感,「受到時代局限」的說法也得到不少人認同,但波拉克與多位學會中堅幹部指出,除了追求歷史正義的必要性,「奧杜邦」之名讓學會不但形象蒙塵,還遭遇求才困難,並與平權意識敏銳的年輕世代日益脫節。畢竟,與奧杜邦同時代的廢奴運動濟濟多士,奧杜邦的選擇不僅大錯特錯,而且造成實質傷害,到今日仍是如此。

批評者:抹煞歷史的「取消文化」

還有人(尤其美國保守派)認為「正名」之舉意味著抹煞歷史,是「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矯枉過正又一顯例。這似乎是過慮,奧杜邦及其作品仍然是美國自然史的經典,專業價值並不會因此減損,後世任何一位「鳥人」都無法忽略。而且事實上,在學界深入檢視之下,奧杜邦的成就早已問題叢生,涉及剽竊、抄襲、造假、掠人之美、編造經歷、盜取屍體(協助學界友人證明「白人比非白人優越」),他如果置身今日科學界,恐怕早已身敗名裂。學會的奧杜邦傳記網頁特別加了一個副標題:「一段複雜的歷史」(A complicated history)。

奧杜邦學會的掙扎並非特例,美國環境運動、自然保育運動近年正全面檢視自身種族主義、殖民主義的過往。例如美國最老牌環保組織「山巒俱樂部」(Sierra Club)已經和創辦人繆爾(John Muir)割席,因為有「國家公園之父」稱號、比奧杜邦晚兩個世代的繆爾,至少在早年是個歧視黑人與美洲原住民的種族主義者。另一個案例是美國政府當年設立黃石(Yellowstone,1872年)與大沼澤地(Everglades,1934年)兩座國家公園時,當地的美洲原住民遭到強迫遷徙,如今「返還土地」的呼聲逐漸高漲。

放眼美國社會,這類追求歷史正義的運動還包括街道、學校、地名與職業運動團隊改名,以及雕像(從哥倫布到南北戰爭的南方邦聯領袖)拆毀,還有中小學教科書與課程設計,從種族議題一路延燒到各類平權議題。推動主力當然是自由派或進步派,保守派則想方設法質疑阻擋,雙方幾乎沒有什麼妥協的空間,強勁的拉扯正進一步撕裂美國社會。

撕裂社會之餘,這樣的意識型態交鋒或者「文化戰爭」(culture war)將是2024年總統與國會大選的主旋律,重要性甚至不在經濟議題、社會政策之下。共和黨最有可能披掛上陣的前總統川普(Donald Trump)與佛羅里達州州長迪尚特(Ron DeSantis)都是這方面的狠角色,民主黨籍現任總統拜登(Joe Biden)也會遇強則強。為了動員基本盤,兩大黨總統候選人恐怕會各自往意識型態光譜的兩端偏移,引爆一場無比激烈的選戰,在歷史上留下深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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