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成為中國的「負面展示」後，意味著新疆問題將與香港問題一併成為美中對抗的焦點之一。2019年7月，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上，西方國家、日本等22個國家發表公開聲明，譴責中國的新疆政策；另一方面，發展中國家為主的37個國家也發表了替中國辯護的聲明，數量超過譴責方，最終有50個國家表示贊同。就這樣，聯合國人權理事會開啟了一次又一次重複上演的互批大戰。
美中互批大戰開始
與此同時，西方媒體陸續拿到外流的內部文件，引發輿論關注。2019年11月中旬，《紐約時報》報導了一份內部文件，是針對休假返鄉的學生可能提出的問題的答覆模版。當學生得知他們的家人被送往培訓中心時，他們可能會問「家人去哪裡了？」、「既然是職業培訓，為何不能回家？」、「究竟犯了什麼罪？」等等，針對每個問題都有標準答案。
此後不久，國際調查記者同盟報導了一份名為「中國電文」的資料。除了一份顯示從「一體化聯合作戰平台」挑選並分類至「教育培訓」的報告外，還包括自治區政法委製作的「職業技能教育培訓中心」運營手冊。這些外流的文件被視為中國在全國打壓新疆穆斯林居民、侵犯人權的證據，並引來批評中國的浪潮。
僅僅一周後，即2019年12月3日，美國眾議院以407票對1票通過了要求川普政府對中國官員實施制裁的《2019年維吾爾人權法案》，該法案由參議員馬可．魯比歐（Marco Rubio）於1月提出，9月在參議院通過，此後又修改成更為強硬內容。法案獲得壓倒性多數通過，說明在新疆問題上得到跨黨派的共識。
中方對此做出強烈回擊，在第二天舉行的例行記者會上，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言詞粗暴地舉出美國也有屠殺原住民的歷史，作為正面駁斥。原住民問題也是中國長久以來直覺式的反美論述，但這種回應只會加深美國的敵意。
中方隨後在同月9日舉行記者會，這回則由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人民政府主席雪克來提．扎克爾和副主席艾爾肯．吐尼亞孜分別上台發言。扎克爾首先辯稱，美國的《2019年維吾爾人權法案》違反國際法，干涉內政，此外在回答美國記者提問時稱，職業培訓學員人數超過百萬是毫無根據的謊言，參加「三學一去」的學生已全數結業，在政府的幫助下穩定就業，過上了幸福生活。這裡的「三學一去」是指學習漢語漢字、法律知識、職業技能和去極端化，簡單來說，他宣稱所有接受過去極端化教育改造和職業培訓的學員都已結業離開。雖不能從表面上看這些說法，但可以看出中方試圖讓新疆地方民族最高幹部扎克爾說出這番話，以期早日結束這個問題。
點燃新疆棉爭論與中國的反駁
西方社會對中國的論述非但不接受，還出現了新的指控，指控強迫勞動採收新疆棉花。美國智庫全球政策中心（Center for Global Policy，CGP）於2020年12月發表由鄭國恩撰寫的《新疆的強制勞動：移轉勞動力和動員少數民族採摘棉花》（Coercive Labor in Xinjiang: Labor Transfer and the Mobilization of Ethnic Minorities to Pick Cotton）報告之後，開啟了這項爭論。報告指出，新疆至少有57萬穆斯林居民遭強制動員採摘棉花。
但這種論點與中國的「脫貧」邏輯直接衝突，遭到中方強烈反駁。貧困縣的地方政府確實因急於達成2020年「脫貧」指標，強行推動採棉動員，但在中方看來，讓窮人從事採棉只是為了讓他們脫貧，此外，為促進採棉工作的動員，還推出托兒所、養老院、牲畜飼養等保障措施，應該對這些「脫貧」的豐厚支援表達感謝，而強迫勞動的指控則大錯特錯。中方以「脫貧」為由主張政策合法性，與職業培訓一樣，一些日本研究者也表示，這是作為「脫貧」的一部分動員，沒有強迫勞動的證據。
然而，當筆者聽到這樣的論調時，想起了海外維吾爾人經常談論的維吾爾人的尊嚴。本來，「貧困人口」的定義是上面給的，是在人們不知情的情況下決定的，動員也是基於此，他們是否就算貧窮也可以拒絕動員，或政府是否讓他們有選擇的餘地？沒有這些，就難免被各方視為強制動員。
也有一種看法認為，政府對兒童、老人和牲畜提供的支援似乎成了不得不去摘棉花的理由，又或是被動員的人因為害怕要是拒絕，就會被關進「職業技能教育培訓中心」。如果是這樣，就不能單方面說沒有強迫勞動的證據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而是除了政府的宣傳之外，還有沒有證據來證明不是強迫勞動？
關於強迫勞動的爭論形成兩種不同論點互相衝突的平行線。2021年3月，H&M在宣布停止從新疆採購棉花後在中國遭到抵制。在中國開展業務的服裝企業面臨著一個艱難的抉擇，是停止採購新疆棉花並在中國遭到抗議，還是繼續採購新疆棉花而在西方受到批評。恰恰是西方倫理與中國邏輯兩者價值觀差異所造成的兩難選擇。
強制節育的攻防
至此我們已經看到新疆當地穆斯林的大規模關押引發世界對中國新疆政策的批評，接著到了2020年又出現職業培訓與強迫勞動的爭議，這一年除了強制勞動外，還出現了另一個重大爭論，是對強制節育的批評，同樣由鄭國恩主導。
鄭國恩於2020年6月發表的報告《不孕、子宮內避孕器和強制節育：中共在新疆壓制維吾爾人生育率的行動》（Sterilizations, IUDs, and Mandatory Birth Control: The CCP’s Campaign to Suppress Uyghur Birthrates in Xinjiang）指出，根據中國的統計數據，2018年新疆的絕育手術數量暴增，同年新疆安裝的子宮內避孕器數量占全國的80％。近年來，中國各地都放寬了生育限制，絕育手術和安裝避孕器的數量一直在下降，但新疆南部卻異常增加。鄭國恩因此認為，基於《防止及懲治危害種族罪公約》（《滅絕種族罪公約》）第2條（d）項規定「強制施行辦法意圖防止該團體內之生育」，新疆的強制生育限制相當於「種族滅絕」。
這份報告一出，在美國社會引起極大震撼，連國務卿龐培歐（Mike Pompeo）都表示「令人震驚」，在一個墮胎議題經常成為政治攻防的國家，許多人對這個問題相當敏感，更不用說反對絕育手術的保守派，當絕育變成強制性時，甚至在所謂的左派當中也出現批判的聲浪。
另一方面，中方反駁這些說法是無稽之談。中方的說法是，漢人原則上只允許生育一個孩子，而新疆的少數民族則特別允許生育兩、三個孩子，多生孩子是違法的，因此政府決定嚴格執法，消除高生育率的貧困戶成為「恐怖主義」的溫床，這樣「恐怖主義」和貧困就會消失，婦女將從生產和育兒得到解放。關於這點中方也是以「反恐」、「脫貧」等政策邏輯自圓其說。
從西方的價值觀來看，中國的主張沒有說服力，西方社會不能理解為什麼政府要干預人類生殖，為什麼中國政府有權限制神賜予孩子的數量，這正是新疆當地穆斯林在還允許抗議的80年代和90年代所做的批判（見第三章），雖然穆斯林是受到伊斯蘭價值觀的影響，但在歐美現在已成為一種結合了基督教價值觀和自由自決權理念的主要論調。
當然也有人反對這種對中國的批評論點，有一方指出，接受絕育手術，可以獲得例如養老金和孩子上大學等福利的經濟誘因。當然，就中國社會的一般共識而言，可以從這樣的經濟誘因解釋絕育手術的增減原因，但對於已經超生孩子的家庭，目前尚不清楚絕育是否也同樣能享受這樣的福利。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墨玉名單」中，近一半的拘留原因是超生，巧合的是，2017年至2018年期間，墨玉地區陸續關押大量人員之際，正是絕育手術暴增的時期。絕育手術的暴增，可能是為了減少家人被監禁的罪行，或者至少免於日後的監禁，而願意遵守法律。如此一來，絕育手術的激增就與對拘禁的恐懼密切相關。
種族滅絕的批判和中國的反擊
強制節育的指控成為最後一根稻草，讓西方輿論跨黨派一致將中國對新疆的統治視為「種族滅絕」。西方社會普遍認為，中國這個國家不僅在新疆關押穆斯林並強迫他們勞動，而且還強制節育。2021年1月19日，美國國務卿龐培歐發表聲明稱，中國在鎮壓新疆維吾爾人和其他穆斯林的過程中犯下「種族滅絕」。隨後上台的拜登政府也繼承了這一觀點。加拿大下議院和英國下議院則分別在2月和4月決定承認中國的鎮壓是「種族滅絕」。
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批評以及中國的反駁最後發展成為多國在聯合國的交鋒，正如前面已經提到的，2019年7月，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上，批判中國和擁護中國的國家產生了分歧，而後在2020年10月、2021年6月與10月，也都發生了類似的交鋒。
然而在每次的交鋒當中，西方國家為主的譴責方寡不敵眾，對中國的擁護方主要是亞洲和非洲的發展中國家。2021年6月，以西方國家為主的44個國家發表聯合聲明，對新疆、香港、西藏的人權狀況表示關切的同時，69個國家簽署支持中國的聲明。2021年10月，在聯合國大會第三委員會（人權）會議上，法國代表43個國家對新疆人權狀況表示關切，62個國家在聯合聲明中支持中國，兩次中方都占據了多數，中方的勢力不言而喻。
起初中方只是表示堅決反對藉由人權問題干涉中國內政，但隨著歐美各國對人權問題窮追猛打而轉守為攻。以下是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在2021年6月23日舉行的例行記者會上的發言。
「加拿大、美國、英國等一些西方國家自封『人權判官』，熱衷扮演『人權教師爺』，卻對自身存在的嚴重人權問題視而不見，避重就輕。個別國家的人權紀錄觸目驚心，原住民兒童慘遭迫害，警察暴力屢見不鮮，種族主義痼疾難除，槍枝泛濫，反猶太、反穆斯林、反非洲裔、反亞洲裔言行頻頻發生，軍事干涉導致嚴重人道災難，單邊強制措施侵犯他國基本人權。面對上述斑斑劣跡和累累罪行，他們有什麼資格對其他國家的人權狀況說三道四、指手畫腳？我們奉勸這些國家好好照照鏡子，深刻反省，採取切實措施解決本國嚴重的人權問題。」
從趙立堅的這番話可以看出中國對干涉內政的厭惡，以及對歐美雙重標準的不滿，這些觀點確實讓發展中國家和非民主制度國家的產生同情。中國在聯合國外交中的盟友數量穩步增加是多數國家支持中國的另一個因素，同時發展中國家對中國「一帶一路」的相關投資、抗擊新冠肺炎疫情援助等也有所期待。
中國在宣傳上反轉劣勢
從趙立堅的態度可以看出，中國在新疆問題上頑固地拒絕接受西方的批評並進行反擊，不單單是一種表演；同時中國也加強宣傳，一心只想證明新疆沒有西方所聲稱的問題。中國確信自己正在執行對的政策，錯誤的是西方，試圖否定在中國看來「毫無根據」的批評。
首先，針對拘禁的批評，各種媒體報導稱，新疆穆斯林在接受職業培訓後擺脫了極端主義和貧困，安居樂業。為了回應對強迫勞動的批評，出現了機械化進步、人類不再需要手工採摘棉花的棉花田場景等影像。另外，讓自稱生活幸福的女性，尤其是正在撫養孩子的母親來反駁強制絕育的指控。
2021年6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人大常委會主任肖開提．依明出席中國使館在日本舉辦的「美麗新疆」線上交流會，批評「種族滅絕」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誣陷案」。隨後一些被選中的新疆人陸續登場，表示教培中心不是集中營，只是一所學校，棉花收割是機器完成的，收入高，強制絕育完全是無稽之談，起到了佐證中方主張的作用。
關於新疆的多數影片都會強調幸福生活這點，2021年12月19日播出的NHK專題節目「『多民族國家』的衝突」（《中國新世紀》第5集）中進行了語言分析，顯示「幸福」、「自由」、「穩定」和「富裕」等成為特定的關鍵詞，類似的話從很多當地穆斯林的口中都能聽到，還發現了200多個可疑帳號同時發布了完全相同的貼文。依照中國政府的主旋律形塑的各種證詞，藉由新疆民眾的口中在國內外不斷流傳。
【《新疆——被中共支配的七十年》新書發表會】
1. 2/3 國際書展 主題廣場
➤時間｜2月3日（五）13:00-14:00
➤主講｜熊倉 潤《新疆：中共支配七十年》作者
➤與談｜矢板明夫（《產經新聞》台北支局長）2. 2/4 金石堂信義店
➤時間｜2月4日（六）14:30-16:30
➤主講｜熊倉 潤《新疆：中共支配七十年》作者
➤與談｜侍建宇（中亞研究專家、國防安全研究院 副研究員）
＊作者為日本法政大學副教授，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新疆：被中共支配的七十年》（八旗文化），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