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在抗爭中感到自由─勇敢的年輕人讓分裂不復存在

2022-09-1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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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送中運動,因為年輕人抹平所有的分裂。青年攜手走上街頭(AP)

反送中運動,因為年輕人抹平所有的分裂。青年攜手走上街頭(AP)

我們走出來,不是因為覺得有希望,而是沒有希望也要走出來;不是因為相信人多就可以成功,而是不成功也要走出來。

失敗者回憶錄197:年輕人化解民主派的分裂

2014年佔領運動雖由戴耀廷教授倡議,但最終卻是因一些年輕學生衝進公民廣場啟動。帶動雨傘運動的主要是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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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魚蛋革命,全由年輕一代發動和參與。

香港民主派自2003年就開始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爭民主,主要群體性活動就是每年元旦和七一的遊行。組織遊行的是民間人權陣線(簡稱民陣),這團體包括約五十個組織參與。2003年五十萬人的遊行規模最大,跟著每年至少兩次遊行,延續十多年,遊行示威成為香港的地方風采。但在中共從暗到明的政治干預下,市民的民主權利不僅沒有寸進,反而體制內的民主力量越來越薄弱。民陣每次大遊行照例拉橫額、喊口號,政黨在路邊擺攤募捐,遊行後人群散去,第二天人人照常上班上課。一切都是老樣子,人民依舊無權,政府向中共傾斜愈甚。

2010年後,本土派崛起,但在議會中的民主派仍然都是老一輩的大中華派。他們在選舉、輿論中,排擠以年輕人為主的本土派,常污衊本土派是中共奸細。在被排擠和敵視的情況下,年輕人對民陣的遊行也不參與了。民陣遊行人數逐年下降。

2019年特區政府提出修訂逃犯條例後,民陣在三月底舉行過一次反修例遊行。參加者據稱有12000人,社會反應並不激烈。

4月28日,民陣發起第二次遊行。集合地點在鬧市的東角道,那裡可容納的人數不多。民陣估計不會有太多人。誰料參加人數大幅上升,擠爆了現場。遊行在3時45分起步,結果末端到6時才出發。民陣宣稱有13萬人參加,是林鄭月娥上任後人數最多的遊行。

原因是政府中沒有人能夠解釋為什麼要修訂逃犯條例。一樁一年前在台灣發生的命案,明明有現成的法例可以把香港的逃犯移送到台灣,而且也有過先例,為什麼要以此為藉口,把不容許將逃犯移送中國大陸的「除外」條款去掉?目的不就是要依從中共專權政治的意願,把異見人士送去大陸受審受刑嗎?

特首林鄭、律政司司長鄭若驊、保安局長李家超被稱「修例三人組」。他們表示是要修補逃犯條例的漏洞,但又無法解釋包括法律界在內的各界所提出的問題,對西方駐港機構提出的質疑也沒有回應,甚至對所有提出異議的團體和名人都拒絕見面商討。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年輕人決定不計前嫌,參加民陣的反送中遊行。這是4月28日遊行人數暴增的主要原因。

接下來,各大專學校以至各中學,都成立了反送中關注組,各社團及學校的反送中聯署風氣雲湧。民陣在6月9日發起第三次反送中遊行。由於估計人數會很多,因此將集合地點定在可以容納最多人的維多利亞公園。

為呼喚市民參加這次遊行,各大專學生和部分中學生,在港九新界各區進行動員。他們自費印刷宣傳單張,在各區的街道設街站,用喇叭向市民解釋「修訂逃犯條例」的要害,為什麼修例與香港每個市民都相關?為什麼要參加6月9日的遊行?

一個滂沱大雨的傍晚,在北角的一個街口,幾個年輕人冒雨向路人派傳單,同時用擴音喇叭講解。我向一個十多歲的女生說,你們這樣淋雨會感冒的,去商場避一避再出來吧。她帶著天真的微笑對我說:沒有關係,我們可以啦!

我被他們感動。我相信也有其他人被感動。有一位住新界的朋友說,他看到一個弱質彬彬的小女生,一個人背著一大袋宣傳品,走長長的路送去街站。他說要幫忙,那女生說:謝謝,不需要啦!

2019年4月28日反送中遊行,市民高舉綁住的雙手,象徵惡法通過後將失去自由。(作者提供)
2019年4月28日反送中遊行,市民高舉綁住的雙手,象徵惡法通過後將失去自由。(作者提供)

如果說前幾年的兩次運動表現出了年輕人的勇氣的話,反送中能夠動員幾乎半個香港的市民直接間接參與,則歸功於年輕人的包容。他們絕大部分都是維護香港固有價值的本土派。泛民主派批評和攻擊他們所支持的本土參政者,就等於攻擊了他們本人。但在反送中的目標下,他們不計前嫌,全力動員同學、家人和廣大市民,一起參加由和理非的民陣發動的和平示威。一夕間掃除民主派的分裂現象。

反送中在其後表現出的民主派的相互包容,相互支援,這種「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特質,是由年輕人在6月9日之前的表現形成的。在反送中運動中,分裂不再存在,無論是意識形態的分裂、抗爭手段的分裂,或世代的分裂,都不復存在。而這種改變,是我之前從來不敢想像的。

那時候政權之粗暴,和立法會建制派佔多數的形勢,使香港絕大部分人覺得抗爭是沒有勝算的。

我在6月7日發表文章說:「我們走出來,不是因為覺得有希望,而是沒有希望也要走出來;不是因為相信人多就可以成功,而是不成功也要走出來。」

在年輕人動員下,6月9日的示威人數達到破紀錄的100萬人。(196)

圖,2019年4月28日反送中遊行,市民高舉綁住的雙手,象徵惡法通過後將失去自由。

失敗者回憶錄198:想忘記,又不能忘記的過去

香港人覺醒了。強權可以壓制覺醒了的人的行為,但壓制不了這種覺醒。一有機會,就以不同方式表現出來。

 

「想忘記,又不能忘記的過去。」講到反送中,一位讀友這樣說。我知道許多香港人都有同樣的心情。

「想忘記」,正如一個你摯愛的人死亡,你要走自己的人生路,就不能讓這個你摯愛的人一直在腦海盤旋。一個曾經給你自由和無數機會的城市也一樣。它死亡了,你也不能永遠停留在懷念中。你或離開,或要適應。

「又不能忘記的過去」,是因為這段過去無比壯烈。它是一段歷史的斷層。它不大可能會再次出現。它的結局是一個悲劇,但誰能料到它不會成為未來的生機?

不管怎樣,真實必須記下來。誠如捷克作家昆德拉說:「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2019年6月9日一百萬人參加反送中的和平遊行。包括我在內,那時誰都不認為示威行動會有什麼成果。當時我說:「我們走出來,只因為我們是有尊嚴的人。豬被殺還會叫幾聲,人豈能不如豬,默默地任憑惡法宰割?我們怎能容忍一個人人有法律保護的社會,淪為人人赤身露體任憑強暴的社會?

果然,一百萬人示威沒有用,林鄭政權仍然決定6月12日將法案在立法會建制派護航下硬闖。於是,6月12日早晨開始,大批市民湧往立法會,阻止開會。警方下午使用武力,發放200多枚催淚彈和橡膠子彈,80多名示威者受傷,有些傷勢嚴重。立法會暫停開會。林鄭在15日宣布暫緩修例。

6月12日這一天,是反送中運動中警方使用過度武力的開始,是警民衝突的開始,也是勇武抗爭產生了成效(阻止法案通過)的開始。波瀾壯闊的反送中運動,就以這一天為起點。

接下來整年發生的事件都令人震驚和意想不到。6.16爆發兩百萬人的示威遊行。港島從東區到金鐘,所有馬路和地鐵站都擠得水洩不通。我因年老,朋友就建議我坐計程車到灣仔加入遊行隊伍。但即使這樣,因人太多,行走像蝸牛蠕動。走了兩小時,也只走了一小段。我因疲累就回家了。

6.16兩百萬人大遊行,我與從美國來港的女兒和外孫女也在遊行隊伍中。(作者提供)
6.16兩百萬人大遊行,我與從美國來港的女兒和外孫女也在遊行隊伍中。(作者提供)

6.16兩百萬市民提出五大訴求:完全撤回《逃犯條例》修訂草案、撤回當局對6.12的暴動定性、不檢控所有被捕示威者、追究警隊濫權、林鄭月娥辭職下台。

兩百萬人的訴求,政府仍然置之不理,警暴與抗暴事件就連續發生。7.1衝擊立法院,7.21警方放任黑社會在元朗無差別地襲擊路人,8.31在地鐵太子站車廂內警察亂棍毆打乘客。9月15歲少女陳彥霖的全裸屍體在海面被發現,政府急急將屍體火化,說她是自殺,而她是一名游泳健將。11月22歲科大學生周梓樂在警民衝突期間,從三樓停車場墮下重傷不治。他手腳無骨折而軀幹受重傷。他的死因受到多方質疑。

中文大學和理工大學爆發警方與抗暴學生的激烈攻防戰。學生被圍困和用各種方法逃脫,香港市民則群起對學生支援。此外,又不斷傳出被捕的抗爭者在拘留處被虐打、被強暴的消息。每天電視和網台直播的畫面,與次日警方記者會的謊言,從根本上改變了沉默大多數的觀念。

我每天看著電視畫面上警察對抗爭者的暴打,施放催淚彈、橡膠彈甚至真槍實彈。我憤怒,對年輕人的勇武抗爭感到痛心。許多個晚上,我緊盯電視,想看到中大、理大攻防戰的發展,想看到年輕人脫身和被救援。我流著眼淚,心裡叫那些年輕人不要以卵擊石地衝擊呀!但我說不出口,也寫不出來。因為我知道這些勇敢的年輕人,在和平的手段用盡而得不到政府的回應時,他們只有在抗爭中才感到自由,才體驗到不相識手足的真正友誼。

香港反送中抗爭一週年:2019年11月18日,香港警方施放大量催淚彈,理工大學內的示威者遭圍困(AP)
2019年11月18日,香港警方施放大量催淚彈,理工大學內的示威者遭圍困(AP)

好幾次,我忍不住要走上街頭和勇武抗爭者站在一起,在精神上支援他們。但我被一位年輕人阻止了。他說你去只會增加抗爭者的負擔。因此,除了大遊行之外,我只參加過一次銀髮族支援抗爭運動,以及一次全港手拉手的人鏈活動。

整年反送中的歷程,已經有許多文字和視像報導,我也已將這一年的評論匯集成書。這裡就不重複敘述了。但有些數字也許應該留下來,就是反送中運動到2020年3月為止,共有超過七千人被捕;2019年6月到9月,有256宗自殺案,和2537具「屍體發現案」。這些屍體是怎麼會出現的?關於抗爭者被虐待致死並非法「處理」,在香港已不是都市傳說,而是社會共識。

2019年之前的幾年,香港政治、社會、經濟在中國大陸的侵蝕下,已經使我這個在香港生活了七十年的人感到陌生了。想不到2019年香港人為社會權益奮起抗爭,那種獻身精神,也使我感到陌生。前者這種陌生令我沮喪;後者這種陌生令我驚異。我自問對香港人的特性有深切了解,香港人精明,在守法中很懂得轉彎,到了世界各地都能夠生存,善於趨吉避凶。但怎麼會在這一年變得不顧個人利益勇於為促使社會改變而犧牲呢?

對於當時83歲的我來說,這是全新的認識。香港人覺醒了。強權可以壓制覺醒了的人的行為,但壓制不了這種覺醒。一有機會,就以不同方式表現出來。比如,英女皇逝後,那源源不絕的人龍和花海,就是民心所向,也是對強權的無聲抗議。(197)

圖,6.16兩百萬人大遊行,我與從美國來港的女兒和外孫女也在遊行隊伍中。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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