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聲明，大提琴家張正傑從來沒有把觀眾當「牛」，文章標題是我在訪問時向他自首，自己是聽不懂古典音樂的牛，結果我這頭牛在訪談中被誠摯的音樂家徹底療癒了…。
好久沒聯絡，但才開口就約到百忙的他受訪，讓我好像中了樂透般驚喜！張正傑一年演出至少七、八十場以上，另外還有日常的教學工作和各種活動邀約，我簡直太幸運，邀約日期正巧是音樂家的空檔；他一如以往地像太陽一樣明亮開朗的來到節目中，快節奏的訪談滿是笑聲，把彼此戴著口罩的防疫影兒全掃空！
訪問前夕，我上網得知11月份有場張正傑大提琴獨奏會，立馬決定訂票去，已經開賣多時的票已剩不多，300元的價格讓人直覺是剩下來的票，查看空位卻發現仍有好位置，這才會意300元就是原本的定價。太久沒有聽音樂會，竟一時忘了張正傑就是這樣佛心的音樂家，他的售票親子音樂會定價僅100元，自己的獨奏會也才300元，他總是尋求企業贊助，「我的願望是不要有人覺得聽不起音樂會」，因此獲得回響，每一場都有人贊助。
60歲給自己的禮物：走遍天涯海角到偏鄉演奏
娃娃臉的張正傑，不說不知道已經61歲了。60歲時他送給自己的禮物就是要在偏鄉舉辦100場的免費「走遍天涯海角音樂會」，這個十年計畫儘管有疫情攪局，但只要疫情暫緩又可望再度展開，金門、台東、新北三峽，澎湖七美、屏東…，「一定要偏遠，人數少不重要！這些偏鄉學生大多沒有機會聽音樂會，我帶著音樂家、或我一個人去，一整個系列音樂會都是自己募款；我的目的很單純，就是每一個小朋友都應該有機會在一生中聽到一場好的音樂會！」
在他的觀念裡，音樂家不是舞台上高高在上、演奏著聽不懂曲子的人，音樂就該讓人懂，而且聽懂的責任在音樂家身上。我忍不住問，難道如此密集演奏、特別對沒有機會進音樂廳的人演奏，不會有對牛彈琴的感覺？他正色道：「我從不覺得是對牛彈琴，如果覺得是對牛彈琴，跟觀眾就有距離了！一開始就是抱著『我們是同樣的』心境。做親子音樂會，是以小孩的想法來想音樂會，我就是一個小孩子，我就是你的哥哥叔叔，不要覺得人家聽不懂，聽不懂是音樂家的責任，就像做一道好吃的東西，如果對方不懂欣賞，你要想辦法跟他交流，要用方法，而且方法很多…」。
「等我站起來時就知道要鼓掌了」 讓觀眾安心享受音樂
一場音樂會中，一位小提琴家演奏完第一樂章，聽到台下熱烈鼓掌，臉色很不好看，下個樂章結束時又聽到掌聲，音樂家的臉色越來越臭，讓觀眾不安又不解，最後結束時沒有安可，觀眾很快走光了。張正傑卻常在演奏會一開始就跟觀眾說：「你們最擔心的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該鼓掌對不對？沒關係，只要看到我站起來，鼓掌就對了！」他認為鼓掌沒有對與錯，只要放鬆聽音樂就好，當他站起來觀眾就知道鼓掌，沒有壓力，大家就很放鬆。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告解，我就是聽不懂古典音樂的牛群代表，永遠不知道何時該鼓掌，永遠等其他觀眾鼓掌了才敢隨著拍手，就怕鼓錯掌出糗。我更進一步自首，其實我根本不懂他的大提琴獨奏會將演出的俄羅斯作曲家是哪位，其中一位「拉赫曼尼諾夫」感覺這名字有點眼熟，想起好像是前不久才追過的韓劇「三十九」男女主角喜歡的音樂家，便高興買票了，至於這位音樂家創作過哪些樂曲，壓根一無所知啊！
張正傑笑著解說，在列寧統治的社會主義國家時期，拉赫曼尼諾夫選擇離開俄國而去了美國，他的曲風唯美浪漫，後來被「似曾相識」等多部電影選為主題曲；而另一位音樂家蕭斯塔高維契則選擇留在國內，兩度被批判鬥爭，他不停在衝撞與妥協中交替掙扎，讓大提琴奏出時而溫暖、時而諷刺戲謔的旋律。選擇兩位命運截然不同音樂家的作品，讓人從不同角度感受俄羅斯，正是他策畫這場「俄羅斯音樂家的浪漫與無奈」音樂會的用意。
「大家為什麼來聽音樂會？就讓大家高高興興，聽完覺得很幸運、舒服、放鬆，當觀眾聽音樂會不覺得是享受，要怪自己沒有設計好。」
他還曾經在台上演奏時，親自化解突來的貴賓與觀眾之間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
那是知名會計師事務所為慶祝成立數十周年的盛大音樂會，當晚出席最重要的貴賓–副總統卻大遲到，直到張正傑演奏安可曲時才抵達，當時副總統幕僚人員要求主持人立即宣布長官蒞臨，使得演出硬生生中斷，當副總統踏入音樂廳，竟是滿座無聲、無人鼓掌歡迎。在台上的張正傑見狀說「副總統，你有沒有聽過『抗議莫扎特』這首曲子？我們再來演奏一次！」就這樣把音樂會給救了回來。
15歲年少曾經自閉 左手意外骨折重獲新生
總是創意無限、活力滿點的張正傑，其實在15歲初到維也納留學時，曾一度受陌生環境的衝擊而變得自閉，當時他每天練琴16小時，不練琴時忙著打理生活瑣事，活在只有自己的圈圈裡。直到一次嚴重睡過頭錯過了演出，發現居然沒有人來提醒關心，才察覺自陷於孤獨的境地。他開始積極交朋友、融入當地文化，「交了很多很久的朋友，知道如何在社會上找到自己位置。」
4年前他在維也納騎單車時發生車禍，左手骨折，「每根手指腫得像士林大香腸那麼大！」一度以為自己永遠不能再拉琴，當時柏林愛樂大提琴首席勸他休息半年，「我說休息半年後我會再休息半年、然後再休息半年，然後就永遠再見了！不能休息，一休息你就跟它生疏了！」發生意外後兩個月的輪椅音樂會，他無論怎麼痛就是要演奏，如今完全康復，感覺自己擁有的是全新的一隻手。
「我不再尋找以前的那隻手，這是一隻新的手，擁有這隻新手，我要去適應它、習慣它、珍惜它，這是老天給我的一次機會，讓我可以再拉琴。當我早上醒來，發現自己的手能動、還能再拉琴，老天送我一個最棒的禮物！但如果每天還是覺得我的手怎麼還是卡卡的，每次練都覺得不順、都怪這隻手的話，那就永遠沒完…。」
這場意外更讓他了解自己多麼被朋友和樂迷珍惜，因此告訴自己要更用力付出。「我深深相信，大家的能量都給到了我的手，這隻已經不再是我的手，是屬於大家幫我找回來的手。」
這幾年疫情不散，不僅使得藝文活動一度全部暫停，民眾的習慣也從以往的早早訂位購票，變成臨近演出時還不見得買票，藝文活動的舉辦充滿變數，張正傑仍保持樂觀，希望大家慢慢走進音樂廳，兒童打過疫苗後也能由父母帶進音樂廳。
「陽光是我的個性，每天早上起來都高興迎接這一天，我不希望一天過了之後，到底這天做了什麼都不知道；如果看到下雨，也欣賞下雨的感覺，塞車時，試著欣賞人們的表情，你會發現生活其實非常豐富。」
訪問末了，我再度以「牛群代表」身分向音樂家致意，張正傑笑回：「其實我屬牛！」哈哈笑聲裡結束了我們的對談，我感到心情有如室外豔陽般無比燦爛！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台視、東森主播
